铃铛 3(2 / 2)

阿弥陀佛么么哒 大冰著 16625 字 2019-03-27

我说:小师姐,你不要推辞,收下就好,阿叔挺老的一个人了,请让他心安一点儿。

我望着小师姐,说:也许咱们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想想还挺让人难过的。

她抱着茶叶盒子,没应声。眼神失焦,熟悉的茫然。

我说:现在觉得不论是劝你去当单身妈妈,还是任凭你去打掉孩子,都挺浑蛋的但如果临别前不说点儿什么,也挺浑蛋。

我说:以前老觉得“祝福”这个东西挺虚的,但好像这会儿也只能给你个祝福了。

我把那个豌豆粒扁铃铛从口袋里掏出来,替她挂在颈上。

小师姐,当它是个护身符吧。

我说:祝你能心安或者母子平安。

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

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也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走的哪条路。

小师姐走后,银匠铺的日子照旧,锤子叮当响,雨水也照样滴答。

有天晚饭炒了腊肉,油滋滋的,喷香扑鼻。

我先往老师傅碗里夹了一筷子,他只嚼了一小块,就难受得放下了饭碗:都不知道她怀着孕让人家孩子吃了那么多天洋芋。

我也停了筷子。

我说:要不,咱给小师姐打个电话

他说:嗯嗯,你打

我说:我不,还是你打吧

最后谁也没打。

关于小师姐的一切,我们后来谁也没提起过。

像一阵铃铛声,响过了也就没了。

雨季结束后,我也告别了小镇。

一别就是许多年。

逢年过节会给阿叔打个电话,关于我其他的职业身份、谋生手段,我一直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我靠画画谋生,拎着个破油画箱,天南地北游游荡荡。

结婚了没买车买房了没过得好吗

这几个问题,每次打电话他都会问。

我当然说好喽,好好好,各种好,样样好。

他在电话那头嘟囔:晃来晃去的,好什么好

阿叔越来越老了,耳背得厉害,以为我听不见他的嘟囔。

每次电话的结尾,他都会说:要是过得不顺心,就回来住上几天嘎。

我说顺着呢,好着呢,别操心啦好吗

那,什么时候有空呀,回来看看我嘎。

每次我都说明年明年明年复明年,拖了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

直到阿叔辞世。

消息来得晚,待我横穿整个中国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已入殓多日。

据说走得时候还算安详,白事时来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陆续迟到赶来的还有四五个外乡人,互相攀谈起来才发现,都曾跟阿叔短暂学过手艺,都没拜过师。

雨夜把盏毕,一堆陌生人参差立在银匠铺旧址前,沉默不语,烟头一明一暗。都一样,都曾被阿叔收留过,都是“从街上捡的”。

关于阿叔的过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壮年时貌似蹲过班房,原因不详,孤独终老,无子嗣和无数的老匠人师傅一样,身前身后,籍籍无名。

老师傅走了,老手艺一同带走了。

都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是否正经收过徒弟。

落笔此文时,我隐去了小镇名称,隐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贯,隐去了他的茔冢所在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吧,莫让俗世的诸般解读,扰了他的身后清净。

日子真不禁过,阿叔走后,眨眼又是数年。

匆忙赶路,偶尔驻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

小镇雨季里的寡淡故事,当时不觉个中滋味,年龄越长,愈发怀念。

沉甸甸的锤子,水汪汪的青石板。

丝丝缕缕的老木头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蓝色的手掌叮当叮当的老时光。

阿叔。

昔年的小镇雨季里,马铃声远去,你丢我一根纸烟,说:好好学,早点儿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万重山水走过,酸甜苦辣尝遍。

滚滚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阿叔,手艺没扔,还在我身上呢。

至于小师姐。

后来,我和她当年隶属的那家公司有过业务合作。

酒桌上旁敲侧击,有资深员工对她尚有印象,但也仅止于她莫名其妙地离职,据说杳无音信,再没出现。

小师姐的那个男神我没去打听,祝他升官发财、长命百岁、一生心安。

那天酒局结束后,我站在北京世贸天阶东门,翻出存了多年的手机号码,给小师姐打了过去。

电话没打通。

这些年手机从2g变3g再变4g,当年的131早已是空号。

头顶的天幕缤纷绚丽。

也不知那个孩子最终是否看见过这个世界

当年的无所作为,多年来始终让我心慌。

其实,若事情再来一次,我想我依旧会沉默,依旧会无所作为。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心慌。

若换作是你,会如何帮她

站在为了她好的立场,怂恿她去打胎

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失在眼前

人有人性,人性惜命,人命关天。

当一条性命和你的人生有了关联,有了交集,近在咫尺地摆在你面前,立时三刻就要丢在眼前时,去怂恿刀子下得快一点儿

三个月了,都成形了,已经是条命了

怂恿她除掉这条命,去重新开始人生吗劝她亲手杀掉她早已彻骨深爱的孩子,让她背负着一生的罪恶感去重新开始

反之,站在保住孩子的立场,鼓励她生下来

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感,而卑鄙地鼓动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去做牺牲鼓励她去给自己的人生判一场无期徒刑

去冠冕堂皇地对她说“时光和岁月终会赐予你内心强大的力量”

如果在内心强大的力量最终来临之前,她被这个残酷世界击垮了呢

国人喜欢俯视、仰视、漠视、鄙视,唯难平视。

就算视线中偶有善意,也难免附带围观感、怜悯感。

在这个国度的主流社会里,单亲妈妈一直是个被世俗标准边缘化的人群,总会或深或浅地被孤立、被排异。

别和我说一视同仁,你我都知道,大部分的一视同仁,仅局限于舌尖唇畔。

是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幸福的单亲妈妈,但不论是她们,还是小师姐这个茕茕孑立的傻姑娘,你我有什么权利站在道德高度上指导人家的人生,又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对其是死是活事不关己

若当年站在小师姐面前的是你,你会如何开口

是鼓励她牺牲孩子,还是牺牲她自己

若你是小师姐,你会如何选择

是牺牲孩子,还是牺牲你自己

哪一种选择会让你心安

十一

还没完。

多谢故人首肯,允我记叙以下这段文字。

时光荏苒,多年的江湖浪荡后,我开笔当了作家,野生的。

2013年12月31日午夜,上海福州路书城,跨年签售会。

一起签售的作家很多。

来的人更多。

知道我爱吃零食,很多读者带着自制的小糕点来看我。

我边吃边签,不亦乐乎。

新年钟声敲响前,有个帅气得吓死人的小正太高擎着书,挤到我面前。

漆黑的眉毛,漆黑的圆寸头。

这么大的背包,外地赶来的吧

呦,校服上两道杠,还是个中队长。

我逗他,伸手去胡噜胡噜他的头,热烘烘毛茸茸的,极佳的手感。

喂,小子,这么年轻就读我的书,小心影响发育啊。

旁人哄笑,小男生缩着脖子笑,乖巧地任我摆布。

我递给他一块饼干,在他书上签上名,再画上一只大肥兔子。

名字签完了,他赖在桌前啃着饼干不肯走。

我问:是想再多要一块饼干吗一整盒都给你好了。

小正太不客气地接过饼干盒,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呀

他费力地伸手往领口里掏,掏呀掏呀掏呀掏,掏出细细的红绳一条。

他一边拽红绳,一边说:

妈妈让我来的,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瞧瞧。

铃儿丁零轻响,响出一抹银光。

独一无二的豌豆粒儿。

雪花银的扁铃铛。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他问:叔,你是不是认识我妈妈

起身绕过桌子,慢慢蹲到他面前,我轻轻将他抱住。

好孩子,我不仅认识你妈妈,连你我都认识。

阿弥陀佛

在你还只有铃铛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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