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再来了。”她别过头说。但她心里清楚,她已经栽了。她对他,不光是少女的情窦初开。可她沉在玄都这泥淖里太久,能见到他这样的人已经很满足,实在不想为了反抗命运把他也拉进来。
“蓝斓,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他收起嬉笑之色,“别告诉我你信那个狗屁诅咒。”
“那又如何?”她冷声道,“炎旭,你敢赌么?”
“蓝斓,如果我敢,”他上前一步,站到她身边低头看向她,“你愿不愿意?”
她实在是昏了头。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可大抵他们都昏了头,才能一直走到今日。
她看得出神,也想得出神,两个人猝不及防目光相接时,她有一种虚实颠倒的恍惚感。她轻咳一声,微微侧转目光,道:“醒了就好。”
“没哭。”萧靖华虚弱笑笑,“那就不是做梦。”他很累,说完这句就又闭上眼睛,嘀咕道,“你只在梦里为我哭。”
苏悦潇哭笑不得,一巴掌盖他脸上,落下时又很轻很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哦。”他慢慢说,“那我做梦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声,“我怕我再不醒,你得急死。”
苏悦潇弯了弯嘴角,“我可不急。”她没再逗他,只温声道,“你睡吧,我陪你。”她没有立即跟他说这是哪里。否则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老实躺着的。
他再次睡着以后,她才真正觉得浑身放松下来。说不怕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们都敢假装不怕。在他们能顾及的范围内,这些事也不必让孩子们担惊受怕。
可惜孩子们都太过聪明,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只能顺其自然了。再则,不说其他,就说这次,要不是有孩子们在,他只怕真要栽了。对此他们虽然有点懊恼,但也很骄傲。孩子聪明说明什么,说明父母聪明呀!
这离开的十四年到底还是有影响的。叶臻感受到苏悦潇和萧靖华温和的目光,深呼吸几次,还是觉得不太自然。她微微垂下头,说:“臣女……我,我其实记起来一点了,还不太连贯。”
“别着急想,仔细伤神。”萧靖华说,“我听阿凌都说了。那地方寒气重的很,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臻摇了摇头。她见大家都看着他们,实在有点尴尬,看向苏凌远说:“哥,要不……咱们吃饭?”
“……对,吃饭。”苏凌远接过了尴尬的场面。他刚才已经把桌子挪到了床前,这会儿拉着叶臻到身边,“你坐这里。”他旋即看向进门后就一直沉默的玄天承,使了个眼色,但后者一言不发,看着比叶臻还僵硬。苏凌远恨铁不成钢,忍不住传音道:“你救他弄一身伤,多好的机会啊。”
叶臻见状十分疑惑,正欲开口,萧凌梦抢先提起道:“爹,是延之把您背回来的。”
“嗯。”萧靖华态度冷淡。当然只有叶臻不知道,这态度已经是很和缓了。
“他们两个的事,我已经点头了。”苏悦潇在一边说,又叫玄天承坐,“他这回是气你拐走她女儿,跟你家里事没关系。但是他自己不在女儿身边,底气不足,只能自己生闷气。今日你和阿臻可是功臣,还有阿凌。你们都坐。”
她这般说完,就听萧靖华郁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揭我老底啊,这孩子们都在呢。”顿了顿,他又继续说,“可那玄家白家净是些戴假面的人……毕竟亲缘难断。”
“他从小就养在我们身边,秉性如何我们清楚。至于往后他变心……”苏悦潇传音说,“你当时非要娶我,就没想过我反手把你卖了?”
脑海中好一阵静默,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那……你不是没有嘛。”
“你在浮虚山……那般受折磨都没变过心。”苏悦潇声音微沉,“炎旭,人心难测不假。可如若我们都不能容他……那便是在逼着他变心。”
“我知道,他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萧靖华叹了口气,“但毕竟是泱泱一辈子的事,我不能不自私一点。”他虽如此说,到底也清楚玄天承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他和苏悦潇一贯坚持,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没养好才会生出坏心思,实在魔童降世的,以他们的教法也能救回来。若没有这次救命之恩,他打算找个机会和玄天承好好谈谈——他觉得玄天承已经长成,能够处理好玄家白家那堆破事了——然后正式把女儿托付给他,如今摆架子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岳父显得很没有威胁力——因为救命之恩许配女儿结果女儿给婆家磋磨又因救命之恩不敢抬头的故事他可听得太多了;二来他确实有点生气,他就是睡了三个月,怎么这小子已经偷偷求婚了,怎么蓝斓就点头了?
算了,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这小子早不是以前那个阴郁寡情的样子了,看着倒也顺眼起来,和女儿站一块勉强算登对。话说回来,这要不是女婿,他能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瞧他自己生的那个苏凌远,一身的臭毛病,不照样是他的好大儿。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他得护短。
萧靖华和苏悦潇这一番理论,叶臻全然不知,不过她聪明的很,已经猜到些许内情。她心里暖暖的,更少了些不自在。
一时气氛融洽不少,终于开始吃饭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时光,他们很默契地没说什么正事。家里吃饭,本来也没什么规矩。
萧凌梦小声说:“陛下和国父很爱你们兄妹,我当时也这样。要不是……”她看一眼苏凌远,“要不是他坐牢我没丢下他,他们也不会同意。”她又对叶臻和玄天承说,“我不是说你们也得这么惨啊。”
“承蒙我们萧大小姐不离不弃。”苏凌远浅笑,“放心吧,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既然点了头,那就都是一家人了。”他说着挑眉看向玄天承,“往后见到我尊重点啊。”
“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梁王殿下?”玄天承看着他,毫无负担道,“大舅哥?”
他真这么叫了,苏凌远反而起了一身鸡皮,噫了一声:“你该怎么就怎么吧。”
叶臻在旁边噗嗤一笑,成功给自己呛到了。于是桌上五个人——不算萧靖华因为他还不能行动——都停了筷子想去倒水,最后叶臻自己动作最快抢到了水壶,倒了水顺了下去。她转身就见大家若无其事又都坐了回去,愣愣道,“不至于……吧。”虽然被关心的感觉很好,但她也不想成为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啊。
“吃这个。这个好吃。”苏凌远若无其事地给她夹了块肉,就把这茬接过去了。他和萧凌梦看得出,不光叶臻和玄天承不自然,苏悦潇和萧靖华也有点不自然。但那缺失的十四年是一个结,玄家和白家又是另一个结,他们夫妇也只能尽力在其中缓和。不过他们毕竟是一家人,慢慢总会好的。
结果他这一夹菜倒像是打开了开关。没过一会儿叶臻和玄天承碗里就堆满了,大部分都是苏悦潇夹的。
苏悦潇今天晚上特别和蔼可亲,一点也不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和玄天承一同遛弯回去时,叶臻还在如此感慨。她抬头问玄天承:“我实在记不得了。他们以前就这么恩爱么?”
“嗯。”玄天承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他见叶臻敲着太阳穴一脸懊恼,连忙摁住她的手,“别想了,等会儿又要头疼。”
“哦,我尽量吧。”叶臻甩了甩头,吁了口气,又问他,“父亲他……以前因为你家里的事为难过你?”
“……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苏凌曦一直知道有这回事。只是对着叶臻他会有私心,恶劣地希望她能够一直不知道。当然,叶臻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其实萧靖华对他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萧靖华是何等人物,他又是何等人物?他这样的人,能被这个家接纳,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看父亲其实很喜欢你,就是故意板着个脸的。”叶臻说。她原本只顾着自己尴尬,此时才真正细想玄天承的异常,但见他似乎又不是因此情绪不高,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有点累。”玄天承说。他忽然站定,倾身拥住她,闷声说:“阿臻,我真想生在你家。”
叶臻其实听懂了他想说什么,但她玩笑道:“……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呀。”她听见耳边玄天承轻笑,伸手环住他的肩背,说:“你跟我在一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家就是你家嘛。”
“……好。”这一字似有千钧,他说得却很轻。从来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但他好像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不过现在有了。而且在她这里,他好像不用哭也有糖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