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别的孩子,未必能听出什么不对来,但是其时只有六岁的七月却吓了一跳,慢慢的,眼神就有些发直,眼内溢出两颗胖大的泪花来,拉住姐姐的手,说:“我不要他们的糖果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只和姐姐,和妈妈在一起!”说话时,就粘到姐姐的身上来,脑袋贴在姐姐的颈窝里,双手紧紧地环住姐姐的腰。
五月紧紧地抱住妹妹瘦小的身体,在她耳边保证说:“对,咱们两个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然而,第二天,五月放学回来就没再看到七月了。小七月穿过的小衣服用过的旧书包也统统不见了踪影,仿佛钟家从来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九岁的五月失魂落魄,在家里东找西找,掀起床单看床下,把饭橱衣柜的门都一一拉开,伸头往里面看,生恐是七月恶作剧故意吓自己,爸爸妈妈拦都拦不住她。
结果当然是找不着人,她就站到院门口去喊:“七月——七月——”喊得哑了嗓子,见到人就拉住人家明知故问,“你看见我家七月了吗?你看见我妹妹了吗?”
因为她作天作地,哭闹不止,被爸爸拿鞋底狠打了两顿才消停下来。之后又用了几年时间,她终于慢慢接受了妹妹七月被送人这一事实。
而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钟妈妈产下一子,取名家川,后更名家润。
但也是从七月被送人的那一年开始,五月一旦觉得开心的时候,马上就会疑神疑鬼:我这不是做梦吧?怎么像做梦似的?
然后就开始给自己泼冷水:你有什么好高兴的?说不定马上就要倒霉啦!你没有资格开心,也没有资格幸福,醒醒吧钟五月。
妹妹七月被送人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得了空就往外婆家跑,希望能看到七月一眼。外婆怕节外生枝,不愿意告诉她那个舅舅家的地址。当然,舅舅家恐怕领养的女儿养不熟,自然也不愿意和她外婆家再有来往。
某一次,她装作迷了路,从外婆家一路问到那个舅舅家门前,看见了妹妹七月。七月正在和一堆小孩子在门口丢沙包,许久没见,她又长高了,气色看着也还好,穿的衣服也比在钟家时整洁多了。
五月心砰砰直跳,来时路上想着要是能够看到七月,就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拉着她跑,但真到了地方,却连露面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藏在一棵梧桐树后,呆呆地看着妹妹玩耍。七月和伙伴们玩耍了很久,捡沙包时,一眼瞥见树后的五月的脑袋,随即愣了一愣,站在原地与姐姐对视良久。
她的玩伴催她:“七月,你沙包快点丢过来!”名字竟然没有改,五月多少有些激动和窃喜。
七月慢慢转身往回走。五月站在树后小声喊:“七月,七月——”不知道和妹妹说什么好,只敢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先把她人留住再说。
七月恍若未闻,快步往自家的院子里走去。玩伴问她:“七月,你不和我们玩啦?”
七月大声说:“外面有坏人!我要回家找我爸爸妈妈啦!”
同样只有六七岁大的玩伴看见树后长伸着脑袋的五月,说:“七月,可是你家亲戚来啦?”
七月梗着脖子说:“才不是!谁知道她是谁,不认识这个人!”
玩伴突然讶道:“你怎么哭啦?”
七月生气说:“谁哭了!我眼里进沙子了!”
五月对于七月的言行有些不明白,但似乎又有些明白。以妹妹的性格,恨钟家人是必然的。她很想当面告诉妹妹,对于她被送人一事,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如有可能,她宁愿代替她被送出去。
然而,她心里却也明白: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17、五月,七月
明知道于事无补,五月还是瞒着所有人,在放学后一次次的偷跑很远的路去那个舅舅家附近转悠,希望能够看到七月。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一眼两眼,大多数的时候,半眼都看不到。七月有时能发现她,有时发现不了。但七月从来都不拿正眼看她,也从来不和她说一句话。
她不知道,七月已然把对钟家人的爱化作了满腔的恨意,这恨意太过强烈,就连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五月都不可饶恕。
五月有时候从大人那里也能听来关于妹妹的只言片语。说七月的养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不错,本来已有了两个儿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个女儿,却怕再生个儿子出来,所以就领养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欢女孩子,自然拿七月当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的。还说有一回七月和邻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捡来的弃婴,七月气哭了,她的养母一听气炸了肺,马上牵着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门口去骂街,直骂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赔礼道歉才作罢。从那以后,那一个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领养的事情来了。
钟家奶奶对这件事情津津乐道,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次,以此来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英明无比的。钟妈妈听了很多次,心想给七月找了那样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就渐渐地原谅了自己,觉得当初把女儿送人是正确的,而至于五月当时的那些小别扭,可忽略不计。
又过了两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随着大人跪在外公的灵位前,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寻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见弟弟黏在自己身边会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赶紧摆手赶人:“一边去,一边去。”
然而,那个舅舅只露了个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会出现的。其实想一想也就知道了,为了避免养女和亲生父母藕断丝连,人家哪怕断六亲也是不愿意让养女再看见钟家人的。
时隔许多年后,没想到七月竟然也来了上海。养父母把她看得再紧,再是如何防着她与生父母见面,但成年后却不得不放她出去闯荡,而这么巧,她也来了上海,叫五月怎么能够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应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还是请了半天假,辗转乘车去久美子推荐的一家名为红宝石的蛋糕房买了一只蛋糕,再换乘了两辆公交车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么……不是说了请你不要再来了吗?蛋糕你带走。我们店就有蛋糕卖,谁要你的。”说完就要来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后,陪着笑脸:“我来喝咖啡不行?”径直进去挑了个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
七月把菜单往她面前一甩,不无刻意地问:“钟小姐要些什么?”
五月对于咖啡一窍不通,只能装模作样地看菜单,从头看到尾,好像只有一种美式咖啡最便宜,就指着图片说:“我要一杯这个。”
七月忍不住说道:“这个是不加糖不加奶的。”
五月本来意不在咖啡,闻言就无所谓地说:“不要紧。”
七月又没好气地凶她:“跟你说了这是黑咖啡,苦的!你听不懂吗?你不是最怕这些苦的东西吗!”
五月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小声说:“你不要凶我,我又不懂喽。要不你帮我点一杯吧,要甜一点的。”
七月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五月两手托腮,想等一会儿怎样才能说服七月收下蛋糕,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收下即可。
邻桌已有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像是一对母女,因为母亲说话嗓门大了点,五月无聊,就转头去悄悄打量人家。母亲脖子上戴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真丝丝巾,紧身皮裤,雪纺上衣,额头上架着一副金边墨镜,此刻正指着七月的背影教训女儿:“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学习,将来就要像这些服务员一样出来端盘子洗碗。你愿意做这样又脏又累活儿、从事这样低人一等的职业吗?”
咖啡馆这个时候没有几个客人,说话的中年妇女嗓门又大,这些话一出口,店员们无不侧目而视,五月也是哭笑不得。这本不关她的事,但是七月她必须要维护,于是脑子里酝酿着怎么样回嘴才能不伤和气、又能让那中年妇女认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时,七月早已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爆发了,她把托盘往吧台上一丢,涨红着脸过来和客人开吵了:“阿姨,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服务员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我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麻烦你说话注意点,哪来的优越感!”她从小就是火爆性子,吵架时能不骂脏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五月满脸崇拜地看着七月。她性格温顺如小绵羊,平常一点脾气也没有,和人家吵架时,满肚子都是反驳的话语,却又组织不成通顺的句子,只能事后躺在床上生自己的闷气。今天自然也是,酝酿了好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气势:“阿姨,您说话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不懂得尊重别人,你,你……”
中年妇女看看四周走动的店员们,声音不得不放弱:“我在教育自己的女儿,说的是我自家屋里厢的人,关侬撒事体?”
五月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就拔高了一些:“反正阿姨您这样说话就是不对。”
女儿大约觉得丢人,就不住地拉着母亲的衣服。那中年妇女懂得审时度势,也就偃旗息鼓了,看七月气势汹汹,转而去乜五月,嘀咕一声:“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我又没说你,没有素质……”
五月被一句没有素质气得脸色通通红,鼓着腮帮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七月看看她,脸上现出“果然,又来了,真没出息”的神情,继而转脸和那个中年妇女说:“对,还是你们整天跳广场舞、跳累了就来咖啡馆蹭空调喝免费白开水的老阿姨素质高。”趁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不一时又端上一杯咖啡,往五月台子上“咚”地一放。
五月吓了一跳,忙说了声谢谢,伸头闻了闻味道,忽然惊问:“这么苦?不是说给我换成甜的吗!”
七月头一昂:“还是美式咖啡,我故意的。”
五月勉强喝了几口,又酸又苦,实在喝不下去,想叫七月过来说话,七月不理她。五月无奈苦笑,看客人越来越多,就准备买单走人,七月依旧是冷冰冰的语调:“不用了,你的咖啡免单。”
五月连忙摆手:“我带钱了,怎么能叫你给我买!”
七月说:“我们店长送你的,说你刚刚帮腔帮得好。”
五月把蛋糕留下,去吧台和店长打了个招呼,向他道了谢,然后独自出了咖啡馆的大门。七月自然是不会出来送她的。走了老远,再回头看,隔着落地玻璃墙,看到七月正在收她的咖啡被子,蛋糕好好地放着,并没有被拿去丢掉。虽然七月还是冷言冷语,但至少没有当着她的面丢掉蛋糕,这应该算是进步吧。心里这样想着,脚步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照旧到长风公园里坐了坐,背了几页单词。标准日本语上册早就学完了,现在开始背下册的语法和单词了。上一阵子和朝子出去逛街,在古北家乐福附近一家名为福九善的日系旧货店里逛了逛,朝子买了一个半旧的松下吹风机,她则以半价买到□□成新的标准日本语的下册,当晚下班后,熬到凌晨两三点,抄了满满一本单词和语法随身放着。
去街边等来公交车,车上照旧拥挤不堪,连个座位都找不到,从咖啡馆到赤羽居酒屋,足足有十几站。五月拉着吊环,把脸埋进胳膊肘里,轻轻笑了几声。辛苦是辛苦,但心情却和上一次已经大不相同了。
嘉兴城,温府上房内。温老爷听儿子还有脸为自己强抢民女一事狡辩,气得几乎要吐血,向老岳喝道:“给我啐他!”
老岳无奈,作为难状,终是“喀”地一声,蓄了一口唾沫,再一伸脖子,一口腥气得不行的唾沫便飞了过去。凤楼躲也不敢躲,只得闭了眼睛生受了。唾沫落到额头上,顺着脸颊淌下来,心里恶心得要死,却又不敢举袖擦掉,只能强忍着。
温老爷喝令:“你再给我问!”
老岳依言又道:“老爷问你: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算数?你为什么不能学学你的兄长们?你此番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若是传到了京城,叫你大哥那个官还做不做?”
凤楼心里腻味,只闭着眼睛不说话。
18、新郎官
老岳接着问:“老爷问你:你这孽障,心里眼里可还有天地君亲师?”
顿了顿,见他依旧跪着装聋作哑,于是再训:“老爷说你:孽子!你不要脸,也得想一想你大哥才是!你大哥才十三岁上便中了秀才,自秀才而举人,而进士!我不求你和你大哥一样出息,也不敢指望你光宗耀祖,但你也不能总拖你大哥的后腿!我温家也丢不起这个人!若是你此番闹出人命来,我叫你也活不成!”
凤楼自小到大,因为淘气被打骂也就罢了,还要时常被拿来与兄长们比较,心里早就腻味透了,加上老岳的这一口唾沫,就再也忍不得了,瞧这情形,横竖一顿打是逃不脱的,因嬉皮笑脸道:“当我稀罕么?前年他认了王阁老的八姨娘做义母,去年王阁老坏了事,又赶着投到李中堂的门下,和李中堂门下的奴才称兄道弟。这样的官,我却不稀罕。”
“你!你!你!”温老爷手指点了他几下,忽地顿住,只觉得眼冒金星,往前便是一栽,早已躲进内间的姨娘急急出来扶住,一个为他抚心口;一个慌里慌张地叫人去请大夫,又倒了热茶往他口中灌。
老岳劝凤楼道:“五爷少说几句罢!”又去搀住温老爷的臂膀,口中劝道道,“老爷早些安置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迟。至于五爷抢人打人这事儿,在老奴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派人送去银钱好生安抚,银子多多的给他,叫他再张罗一门亲事便是……五爷自小便淘气,老爷还不知道他?若是为了这些许小事气坏了——”
温老爷顺了一口气,冷笑说:“给我打!给我把这孽障打死!”
老岳劝:“老爷也要想一想老太太才是……”
温老爷竖眉冷目:“将他打死了,我自会去老太太那里请罪,你只管给我打!”
老岳搓着手,还要再说几句软话替跪在眼前的凤楼描补描补,温老爷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当即冷笑道:“我晓得,你把你儿子塞到他跟前去当差,你也就一心一意地为你那儿子铺起路来了,只是我劝你莫要看走了眼!他连我这个父亲都没放在眼里,未必就晓得感激你父子两个!”
老岳唬得扑通一跪,口中辩称:“老爷言重了,老奴不敢当!”再一招手,唤来门外候着的几个家丁。这些人都是打人打熟了的,也不用教,三下五除二,就把凤楼紧紧绑好按倒在地,拎了板子来往他身上招呼。
打了几下,老岳悄悄给这些人使眼色,谁料今天温老爷的老眼格外灵光,恰巧就瞧见了,心下更是生气,大喝一声“滚开”,抢了板子亲自来打。
凤楼咬紧牙关,就是不吭一声,温老爷气极,一根板子上下翻飞,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因他板子一下比一下重,不过一会儿工夫,凤楼身上的几重衣衫俱被血水浸透。他今天偏咬紧牙关,既不求饶,也不呻-吟示弱。
温老爷见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混账嘴脸,心中愈发来气,板子竟打得脱手,也不要人帮,自己捡起来,趁喘气的当儿,吩咐”又骂,“我温言醒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荒淫无耻、穷凶极恶的儿子来!”
凤楼已然半晕,闻言从地上慢慢抬头,勉力跪直身子,伏在父亲脚下,恭敬道:“……只恐为时已晚,儿子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若是再送还回去,儿子的颜面何存?便是她,将来又如何立足做人?”喘了一喘,又冷笑,“父亲送儿子这八字考语……可见心是偏得太过了,儿子断不敢受。”
温老爷双目圆睁,不发一言,举起板子接着再打。老岳眼见着要闹出人命,也不怕吃挂落了,上前死死抱住温老爷的老腰,苦劝道:“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伤难养!早些年时常与咱们府有走动的孙家的事情,老爷不是也听说过的?那一年,孙家少爷为了和外地来的富绅争抢那间什么馆儿里的兔儿爷,失手打伤了人。回家后被孙家老爷一顿毒打,后来冒了一场风寒,就此一命呜呼了!这几年那孙老爷不是想儿子都想得半疯了?老爷呀,你听老奴一句劝!若失手打死了五爷,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禁得起?!”
苦劝了半日,见温老爷手上缓了一缓,似乎有所松动,忙又吩咐诸人:“快把五爷扶回去!”
温老爷把手中的棍棒一丢,长叹一声,落下两行老泪:“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我总有一日要死在这孽障手中!”
岳鸣等一众小厮早已聚在门口候着,见凤楼被架出去,个个唬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扶住,又忙着叫人去请大夫来。忙乱间,小厮水生问:“五爷今晚去哪里?”
凤楼咬牙哼哼道:“你娘的,这也要问!今天是爷的大好日子,自然是去新房!”
水生忙应了一个是,转眼看见岳鸣在幸灾乐祸地暗自撇嘴,眼珠子转了一转,嗤地就笑了一声出来,凤楼不悦,斜眼睨他,要不是浑身伤痛,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水生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笑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凤楼呻-吟着,有气无力地喝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水生便说道:“我觉着岳鸣的名字甚是有趣,和咱们三姨娘的闺名……”觑了觑凤楼的脸色,缩着脖子笑说,“一个月唤,一个岳鸣,听上去,竟像是……像是一家子人似的……”他本来想说像是一对儿似的,眼珠子又转了一转,改口说成像是一家子人。
果然,这话未说完,凤楼便已勃然发作,断喝道:“扯你娘的淡!她的名字岂是你能挂在嘴上的!”把水生喝骂的哑口无言后,转而吩咐岳鸣道,“你明天起把名字改了。”
岳鸣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那感情好,求五爷给我改个姓名,要是能让我做五爷的干儿子,从此改姓温,那就更好了。”
凤楼倒笑了,上下看了他一眼,道:“名字不必改了,鸣字挺好。至于姓氏,鸡或鸟你任选一个。”
岳鸣目瞪口呆,水生掩嘴吃吃偷笑,转眼被凤楼又喝了一声:“你娘的笑什么笑!给我滚蛋!”
月唤在新房内枯坐许久,歪在新床的锦被上打起了瞌睡,因为今天累得很了,竟然打起了呼噜。几个丫鬟婆子看她竟然还能睡得着,不由得小声偷笑。本来因为是抢回来的人,起初还担心她会咬舌上吊以头撞墙,又怕她哭喊咒骂满地打滚,谁料竟是这么个满不在乎的模样。
半响,猜测五爷差不多也快要回来了,便上前去将她唤醒,连倒了几杯淡茶给她。茶喝下肚,精神来了,心神也定下来了,肚子却饿得不行。茶喝得越多,肚子越是饿得厉害,实在受不了,就伸头看桌案上有无吃食。
桌上有酒有茶,也有四色精致点心,点心皮都染成了红色,看着喜庆,却令人倒胃口。从早到晚,只吃了六只汤圆,肚子早就饿瘪了,要是能吃上几口热食就好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看她伸着脑袋四处看,又听得她肚子里的咕咕声,便晓得她必是肚饿了,因问:“姨娘可要用些点心垫垫?”看看外头的天色,嘀咕道,“那帮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五爷回来。”
月唤郑重向那婆子说道:“我有名字,叫做月唤。你唤我名字,不要叫我姨娘。”
那婆子好笑:“姨娘既已嫁给了咱们五爷,便要以婆家的规矩来称呼了;再则,咱们伺候人的,哪里能够唤主人家的名字?叫人听见了,岂不要笑咱们家没有规矩?”到桌案上挑了一盘点心,捧过来道,“姨娘要不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
月唤固执地摇头,说道:“我有名字,叫月唤。你不唤我名字,我便不睬你。”
那婆子拿她无法,也因为年纪大了,在温家颇有些体面,便笑道:“晓得了,三……月,新娘子……”看她皱眉,忙又改口,“月唤,来,先用些点心。”
她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眼又摇头道:“我心里难过得很,不想吃这些又甜又干的东西,可有热饭菜?”
婆子和身旁的丫环对视了一眼:这月唤姨娘倒有趣,非但不哭天喊地,竟然还有心情吃喝,可见是个心大的。
丫环道:“今天咱们这里乱糟糟的,现做是来不及了,外院正在摆酒席,锅灶支了好几口,热饭菜必定有的,我去外头挑一些精细的端回来便是。”
婆子叮嘱道:“你快去快回。”
另一个小丫环插口道:“李大娘的屋子里不是用小火炉焖着一锅红焖凤爪么,来去也就几步路,岂不比去外院要更便宜?”
李大娘便笑道:“你个狗鼻子,连我焖的什么都能闻出来。我这两天上火牙疼,大锅饭我吃不大动,只得自己开小灶,正好又馋鸡爪子了,就叫儿媳妇给红焖了一锅。”回头吩咐那要出门的丫环,“静好,你跟倩惜去我屋子里,跟我家老三媳妇儿说,就说我说的,把那一锅红焖凤爪和鸭肫粥端来给咱们……咱们新娘子吃。”
新娘子饿了一天,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了,“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好多小伙伴们对俺无条件的支持和爱护~把明天的一章提早一天发啦~
19、新娘子
小火炉上焖了好两个时辰的鸡爪子果然美味,软,烂,鲜,香。不消说,鸭肫粥也炖得恰到好处,不能再香,不能再美,不能再诱人。
新娘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得两眼放光,后来嫌筷子夹凤爪不方便啃骨头,干脆下手去抓。才啃了两个,人就活泛了起来,手里攥着鸡爪子,问李大娘:“你们说的五爷是谁?”
李大娘心里暗叹一声:天可怜见的,撞上咱们家那个魔星,糊里糊涂的就被掳了来。因含笑与新娘子慢慢道来:“这话说来话长……咱们老爷姓温,是安徽桐城人。温家分支繁,人口多,在桐城内也是数得着的大族。老爷早年是秀才出身,年轻时来嘉兴城内访友,恰巧遇见了咱们家夫人,第二天就急急返回桐城,着人上门来求亲,两家门当户对,这亲事一说就成。因老爷喜欢咱们嘉兴城的风土人情,也因着咱们夫人的关系,自成亲后就举家迁到了嘉兴城。
“可惜咱们家的夫人命薄,过世的早,府中虽有两房姨娘,儿子却统共只得了两个,都是咱们夫人所出……大少爷前些年中了进士,就留在京里做了官;你的新郎官便是咱们二少爷了。咱们家的少爷们都是按着族里的规矩排行的,在温氏一族里头,大少爷行二,便是二爷;二少爷行五,自然就是五爷了。”
李大娘啰里吧嗦说了这许多,新娘子只哦了一声,又接着去啃她的鸡爪子去了。
岳鸣过来报信的时候,她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的骨头,此时已有七分饱了,想着等啃好鸡爪子,鸭肫粥也差不多凉下来了,再喝个半碗粥才美妙。心里头想着吃的喝的,岳鸣说的话一句也未留意去听。倒是李大娘及静好等人心下暗暗焦急,老爷归家,看到五爷抢亲,只怕又免不了一顿打。若是老爷发怒,叫五爷把人送还回去,可真就成一场笑话了,人家新娘子的名声也要败坏在他手里了。
血人一般的新郎官凤楼额上流着冷汗,哼哼着被搀到新房里间时,新娘子正在埋头啃着鸡爪子,左手擎着一个,右手抓一个,啃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凤楼一看,倒忘了一身的伤痛,驻足,嘿嘿低笑了两声。这一笑,把新娘子吓得一哆嗦,却还舍不得丢下手中的鸡爪子,抬头望着新郎官,傻傻问道:“你,你回来啦?”
新郎官一脸的血与汗,面目狰狞道:“我回来了。”又笑,“我那里挨着毒打,你这里又吃又喝,嘿嘿嘿。”
新娘子举着手里的鸡爪子,还是一副傻模样,怯怯问道:“那,这……这我还能吃吗?”
新郎官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抹去额上冷汗,烦闷摆手道:“吃吧吃吧。”摆了一下手,牵动了手臂上的伤,痛得吸了一口冷气。
新娘子哦了一声,果然又低头啃她的鸡爪子去了。
公交车的站头太多,五月半路上被晃睡着了,坐过了一站,慌忙从车上跳下来时,发现正好在古北家乐福门前。看看时间还有一点,凭着记忆慢慢找到旧货店福九善门口。店面极小,门口也没有显眼的招牌,初看之下还以为是普通的住家户,直到看见有人从里面拎着购物袋出来才知道没走错。推门入内,店员收银员用日语一齐扬声打招呼:“いっらしゃいませ!”她脑子里还有点懵懵懂懂的,倒吓了一跳。
上次和朝子来时,她除了标准日本语以外还看中了一本日语词典,词典的注释词条都是日语,没有中文,正合心意。但是朝子是大嘴巴,怕被她四处去说,所以就没买,今天正好买下来。店内转了一转,词典还在。来都来了,又顺便挑了原版的《铁道员》、《寻羊冒险记》,另外还有几张日剧dVd碟片。
她在赤羽也差不多工作四五个月了,这个时候,标准日本语等教材对她来说已经太过简单,她有时间时,就开始一门心思地看起了日剧。背单词不论在宿舍还是在赤羽都得偷偷摸摸,但日剧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子每天兴高采烈地和她一起看,看完再凑到一起热烈地探讨剧情,说哇这个好美,那个好帅。只有她,会一句一句地悄悄分析剧中人物的台词。
直到有一天,一个不会中文的挑剔客人提出很多要求,面必须要煮到几分老,金枪鱼刺身必须要鱼腹部位,清酒要烫到几分热,烧酒中加的梅干要这个牌子不能用那个牌子。等等。要求可说是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五月都应付了下来,从头到尾都也没想到过要去找店长或领班求助。客人买单后,突然问她:“五月酱的一级过了?”
她没听懂,啊了一声,问:“什么一级?”日语竟然也有还有等级考试,她吃惊不小。
客人颇有些惋惜道:“你连一级都不知道?以你的水平,一级完全可以合格。”
五月半是开玩笑半是谦虚地摆手:“除了店里的菜单以外,我听不懂也看不懂,会的都是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而已。”
然后就悄悄去网吧查了一查,原来不止英语有四六级托福雅思,任何一个语种都是有考级测试的。而日语,除了等级考试以外,的实用日本语鉴定考试。而就影响力来说,日语一级知名度最大,资格证书次之。
在居酒屋做服务员除了健康证以外,什么资格证书都不再需要。日语一级证书有什么用处,将来是否能够用到也不得而知,但她还是决定去考级。却又听说每次考试名额有限,自己报名很难报上,稳妥点的做法就是报个培训学校的培训班,交了学费,学校自会安排代本校的学生报名。
古北那一带,日语学校也罢各种面向日本人的店铺诊所也好,应有尽有。五月下定决心的当天就找到一家培训学校。前台小姐问她:“日语学了多久了?”她答说大半年了,前台小姐头也不抬地说,“那你报三级的班。”
五月摇头,说:“我报一级。”
前台小姐这下终于抬头看她了:“学了大半年,顶多只能算有点基础,还是初学者的水平。报一级太冒进,你要是听不懂,上课时跟不上进度怎么办?不如先考个三级,再二级,再一级,什么事情都要循序渐进……”
她固执地摇头:“我要考一级,所以报一级。”
最后折中了一下,报了两个班。一个是常规一级培训,上完后再紧接着参加另一个一级考试强化班。两个班都是每周日下午一堂课,一堂课两个小时。学费价格不菲,两个班加起来正好抵她一个半月的工资。到了打钱回家的时候,把这一周领的十元二十元的零碎纸币都凑到一起,也只凑了几百元。
爸爸第二天果然打电话来问,她就老老实实说自己报名学日语了,爸爸在电话那头很是不悦地问:“你在日餐厅里就要学日语?那你要是去英国餐厅里就要学英语?去法国餐厅的话就学法语?”
五月想了想,如实回答:“对。”
钟爸爸以为她听不懂自己的暗讽,不由得发怒说:“你学日语干什么?将来好做二鬼子?你怎么不想上天?你本来那家中餐厅随便打打工不是很好?非要换到这家小日本餐厅来?我跟你说,你这里工资高我也不稀罕,我宁愿你还在原来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打工!小日本要是敢来我开的饭店里吃饭,看我不拿扫帚把他赶出去!好好的中国人,非要去给小日本点头哈腰……上班时间也有猫腻,哪有下午三点多才开始上班的餐厅?你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开饭店,哪天不是天不亮就开门做早市?下午三点开门营业,什么正经事都耽误光了,笑话。在咱们乡下,你下午三点开门营业看看,不被人笑死!”
钟爸爸本来不是话多的人,因为这两天在街上听了两句闲话,人家说他:“你家五月跟着她表姐在上海,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家也能富起来了,哪天市里买了房子,或是家里盖起了别墅,到时别忘了叫咱们也去坐一坐。”一番话把钟爸爸说得无名火起,却无处发作,第二天又发现女儿的汇款比上月少,当下就打电话劈头盖脸地把五月骂了一通。
直到五月答应下个月把钱补上,钟爸爸那头才住了嘴,最后慢慢说了一句:“你在外头打工归打工,我是没办法跟在你后面看着你,但你给我记住:不能丢我钟家的脸,也不要把你自己的尊严都丢掉了。”义正词严地训完话,“啪”地一声撂下话筒。
20、老师
日语培训班的老师姓关,一头披肩长发烫成均匀的小卷卷,小卷卷的卷曲程度如不多不少正好泡了三分钟的方便面条,可爱又俏皮。关老师说话也风趣,嘴里荤段子不断,一班学生有三十多人,一水的女同学,男学生没有一个。关老师在三十多个女学生的包围下可说是如鱼得水,春风得意,说起荤段子来更是妙趣横生。
关老师第一次来上课,就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进到教室内,便有泼辣女孩子问他:“老师是不是操劳过度了?”
关老师拍了拍脸颊,笑说:“这还用问,老师我最近刚结婚,人生苦短,老师当然要趁现在能操劳的时候多操劳操劳,否则以后年纪大了,有心无力,想操劳也操劳不动了。”
这话一出口,立时引来哄笑一片。女学生们学习热情高涨,课堂上踊跃发言,积极提问,每个人都希望引起老师的注意,五月终于明白报名时的前台小姐所说的话了。她交学费领教材时,前台小姐说:“你运气真好,正好可以把你排进关老师的班,关老师是咱们学校最受欢迎的金牌教师,带出来的学生一级通过率比别的老师高。”她那时还以为前台小姐是自卖自夸,对谁都要这样说,原来竟然是真的。
总之会说荤段子的关老师使整班的女学生们为之兴奋异常,下午一点开始上课,十二点就跑到教室里占位子的学生有之;课间休息时变着法子打听他电话号码者有之。然而五月的性格过于腼腆,笑是跟着同学一起笑,但唯恐被这个老师提问或是调侃,有了什么疑问,反而不太敢发问,宁愿跟邻桌的同学讨论,或是上班时悄悄问客人。
周日的这一堂课从下午一点上到三点,赤羽只做晚市,下午三点开门营业,因为她要赶去换工作服,吃饭化妆,做开市准备。所以两点半的时候就必须离开教室,否则上班就要迟到,这也意味着两个小时的课程无法上完,每到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她就举手要求早退。一次两次,她举手说有事要早退,第三次过后,她发现关老师看着她的眼光就带上了些探究与玩味了。
关老师人不坏,下一次她去上课时,他必定会走过来,三言两语地提示她上次早退后所教的内容,她心中感激,却又带着些不安,恐怕自己一级通不过,扯了关老师这一班的后腿,拉低这一班的合格率。
又一次,她两点半举手提出早退,关老师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她自便。她收拾好书本,快步离开教室,谁知关老师也紧随着她跟到了外面,她便停下脚步,回身跟他说了声:“老师再见。”
关老师脸上笑眯眯的,并不答话,自顾自地去饮水机旁取了纸杯,倒了半杯水,纸杯举到唇边,要喝不喝的,原地站了几秒,忽然三两步踱到正在等电梯的五月身旁,低声笑问:“哪家酒吧的?方便留张名片?下次带朋友去指你的名。”
所谓的指名,就是客人到酒吧去,指名叫某个中意的小姐作陪,指名费至少两百元起。这指名费就作为努力工作获得客人认同的奖励而全额付给被指名的小姐。而若是由妈妈桑随机分配小姐的话,则不会收取费用。小姐们为了指名费,不用人说,自然会施展十八般武艺以获取客人的欢心。
除了指名费,酒吧里另有其他各种另外收费的花头,比如开酒费。开一瓶酒,酒愈贵,酒吧赚头愈多,小姐的提成也就愈加丰厚;还有诸如同伴费,打包费之类的费用。同伴费,顾名思义,就是工作时间以外,陪吃陪喝陪游的费用。五月曾在蒲公英酒吧看到过表姐,表姐那一次就是作为客人的同伴到蒲公英喝酒的。
指名啦同伴啦,这些都是酒吧鼓励而且提倡的;而至于打包,就是喝完酒把小姐带回去过夜的意思。地道的酒吧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客人打包小姐这种事情的。
而五月之所以知道这些,一是因为表姐的科普,酒吧里的小姐们个个是竞争对手,表姐交不到真心的朋友是必然的,而她也似乎莫名地喜欢五月,有时会在半夜深更喝得烂醉时打电话给她,把一天下来酒吧里所发生的事情当做笑话说给她听。诸如被客人占便宜啦,某个小姐同时和好几个客人交往啦,某个侍应生和小姐谈恋爱被客人发现并投诉,然后两个人同时丢掉饭碗啦之类的。
再一个就是从赤羽里的女孩子们那里听来的。酒吧里的侍应生们大都是女孩子们的老乡,或是老乡的老乡;也不乏容貌美丽却吃不了苦而改行去酒吧做小姐的服务员,她们即使做了小姐,多数仍会和从前的小姐妹们互通声气。所以于五月这样的服务员而言,想知道酒吧里的那些神秘的花头经并不困难。
而作为一名教师,关老师能够说出“指名”二字,可见是深谙酒吧规矩的内行了。或许是他是这一带酒吧的常客,或许是他从前在日本留学时也做过酒吧里的侍应生。鬼知道。
五月先是愕然不已,随后脸便红了红,知道自己是被他误会了。也难怪,她每次为了节省时间,上课之前就已经化好了淡妆;她每次都是简单的一件套头衫加牛仔裤,偶尔是白衬衫加半身裙,正当妙龄的年轻女孩子,穿得再随便,美得却毫不费力;另外,她的上班时间也容易使人浮想联翩:谁星期天还要上班?谁上班时间是下午开始而且有日语需求?想来想去,也只有酒吧小姐之流了。
五月红着脸愣了几秒钟,随后伸手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张赤羽居酒屋的订位卡和一支水笔,在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五月”二字,笑道:“不是酒吧,是酒屋,只有一字之差,却不能指名。老师订好位子以后,跟店长说叫一个五月的服务员去服务,店长也会酌情安排的。”淡淡一笑,挥一挥手,又说了一声,“关老师再见。”
下一次去上课,关老师还是笑眯眯的和一班的女同学们开玩笑,说着无伤大雅的男女笑话,照旧过来提示她上节课所拉下的内容,像是上次那些话从来都没有说过的那样。然而,二人一旦目光相接时,关老师就极快地转过脸去,脸上现出一丝不那么自然的神情出来。其实五月也只是尴尬了一阵子,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做服务行业的,要是连这点误会,这点气都受不了,那简直不要活了。
没过几天,关老师竟然带着女伴来赤羽酒屋用餐了,五月正好在电梯里背单词,看见他不由得微微惊愕,不过一瞬间也就镇定下来,打了个招呼说:“老师好。”把他与女伴带到自己负责的台子,随后递上菜单,倒了两杯茶水,从围裙兜里摸出纸笔,问,“老师要单点还是放题?”
关老师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额前的几缕卷发,说:“放题合算,放题。老师来了,有优待吗?”
“要不,不收老师您的指名费?”
关老师哈哈大笑:“老师口无遮拦惯了,话不能当真的,你别往心里去。”
五月一边在点菜单上写台号人数,一边答道:“放心吧。家常便饭,不会生气。”
邻桌一对老夫妇在用餐,大概点的菜太多了,铺了一桌面都是,吃不完,却还不停地点,服务员看不下去,故意漏单。老夫妇左等右等,菜总上不齐,于是扯着嗓子生气大喊:“服务员——服务员——”叫不来人,看见旁边的五月,怒道,“再不来人我就找你们妈妈桑投诉!”
五月两手一摊,向关老师说:“你瞧,天天都这样。”
关老师噗嗤一乐,仔细看了看她胸前的名牌,拍拍她的肩膀:“五月酱,总之骚里啦。”
日本人的英语口音他学得倒惟妙惟肖,五月不由得也是一乐,之前的那一点点芥蒂顿时烟消云散。
这一顿饭,五月送了冰淇淋送了海胆送了两杯梅酒。小刘现在对她有求必应,海胆专门挑个大新鲜的给她,还要问她够不够,也是奇怪。
关老师结完账,因为没要餐饮发-票,她便又特别送了两瓶乌龙茶和赤羽的雨伞。关老师的女伴连吃带拿,对五月颇为满意。关老师也从包里摸出一本谷川俊太郎的诗集送她,又凑过来嬉皮笑脸说:“这里面有一首词老师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忍痛割爱送给你。等哪天有空,咱们俩去酒店开个房间或去咖啡厅叫杯咖啡,坐下来就这首词来个促膝长谈,交换一下感想和意见,对中日文化的发展和未来进行深入的探讨……”
五月双手捂住耳朵,苦笑说:“老师,你说话太库赖及一,请您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好吗?”
“你的日式英语水平都能和老师肩并肩了,哇哦,扛谷砸雷神寺。”关老师哈哈笑了一通,收了笑,正色说,“不开玩笑了。话说咱们以后还是模范师生?”
五月这才收下书,说:“放心,市级模范。”
“方便留个手机馕八?”
五月想了想,把手机号告诉他,看他女伴催他快走,忽然想促狭一把,指指楼上说,“老师,上面的酒吧不去坐一坐吗?蒲公英,听说过吧?”
关老师咧嘴笑了一笑,又伸手去理额前的小发卷,说:“老师要回家和师娘研究人类基因学去了,下次再说吧!”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挥手,“讽刺老师的话别再说了好伐,普利兹——”
作者有话要说:库赖及一(crazy正宗日式英语)
21、21.9.10.19就在五月决心把一本词典都通背下来并备考一级时,赤羽的小姐妹朝子决定改行去酒吧做小姐去了。朝子倒不是因为受不了苦,服务员都做了好几年了,从未抱怨过苦累,还时常和五月憧憬,等到了四十岁,再也做不动服务员了,就投身家政行业,考个证书出来去做月嫂云云。现在是她爸爸患了癌症,以她做服务员一个月的薪水,化疗一次都勉强,因此去酒吧做小姐也是无奈之举。总是好朋友一场,五月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凑了钱,去隔壁火锅店给她开了个送别会。
火锅店里有朝子的老乡,五月和朝子想点鸳鸯火锅,老乡连忙摆手阻止,跟朝子咬耳朵说:“荣荣姐,咱们店的这个锅底……”然后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出来。
最后在老乡的建议下要了一个清淡的骨头汤锅底,另点了几瓶啤酒。五月这也才知道原来好朋友的真名叫做荣荣。想想,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
几瓶啤酒喝下去,几个人女孩子动了感情,拉着手互相叮嘱要好好工作,保重身体,将来不要忘了彼此云云。朝子喝了个半醉,扑到五月怀里痛哭流涕,五月安慰她:“万事要往好处去想,做了小姐,指名费啦同伴费啦开酒费啦,月收入起码是服务员的三五倍,你要是嘴甜一点,把自己收拾捯饬得更有气质一点,以后固定客人的会越来越多,再以后——”
“再以后,我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唾弃,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里暗暗叹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这个没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说他丢不起这个脸,找个做鸡的女朋友……我还没嫌弃他工资没我高,还没嫌弃他家里兄弟姐们一堆,连结婚的楼房都盖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说:“你也是没有办法,虽然小姐听上去有点那个,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鸡还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们是有缘无分,放心,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必然会在其他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是吧,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说了一箩筐的违心话,朝子才算好受一点,擤了一把鼻涕,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小刘前两天叫我传个话,问你是否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里条件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厨师,好歹也算一门手艺,将来你们在赤羽也算互相有个照应。唉,服务员和厨师,天生是一对,可以说是绝配……”
五月赶紧把啤酒杯举起来,说:“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带了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来赤羽吃饭,两个人态度亲昵,你给我夹菜,我为你倒酒,研究菜单时,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脸贴着脸,肩挨着肩,其暧昧之程度,叫人无法直视。
一群服务员女孩子们心里鄙夷着她的堕落,唾弃她和老男人的腻歪,心里都在暗暗揣摩:凭什么,也没有见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点吗?不就是会打扮一点吗?怎么就这几天工夫就钓到个老男人?同时又想,再也没见过比这个女孩子更见钱眼开的人了,为了钱,这个年纪的人也能要……对着这张满是褶皱的老脸,怎么亲的下去嘴?
鄙夷着唾弃着,却又忍不住凑上前去和她说话,问东问西,问她收入比做服务员时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几个啦,找了男朋友以后是否还会继续在酒吧里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旧同事们的艳羡的目光,也不嫌弃旧她们的啰唣,亲亲热热地向大家问了好,含糊地带过那些令人尴尬的问题,略有些忸怩介绍身边的男人给大家认识,说:“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说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憨厚地笑。
一众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问面前的老男人,“咱们开一瓶梅酒给她们喝?”
她的老男友点头应承,她面上大为有光,手一挥,说:“梅酒来一瓶!”
五月也过来和她打招呼,见状心里有些好笑。朝子拉着她的手悄悄问:“我找这样一个男朋友……你不会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说:“傻话,他对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么?”
朝子说:“他人老,也丑,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但是他对我好……这一段时间我爸爸的治疗费都是他给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妈说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们年底就要回去领证啦……明年他任期满了,就要带我回国啦,听说他家在一个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听也没听说过,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说:“你哪天有空去图书馆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摇头:“不看那玩意儿。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说不定会找本书来治疗看看。”说完,黯然神伤了片刻,忽然问五月,“你和小刘到底怎么样了?”
小刘,东北人,家中长子,赤羽的厨师。收入不详,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学历在初中高中之间。和五月一样,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从赤羽辞职后,他约过五月几次,五月没有理睬。朝子说厨师和服务员是绝配,五月也承认。大唐盛世也罢,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务员的男友大都是厨师,厨师的女友大都是服务员,鲜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这种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开的女孩子。
小刘这人看着不错,但五月却极其厌恶厨师,至于厌恶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厌恶就是了。那个小刘被拒绝几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找到副店长久美子帮忙说话。久美子最是个爱管闲事的女孩子,自然乐意做这样的事情,就半开玩笑地劝五月说:“两个人先出去喝个茶,看个电影嘛。万一能说到一块去呢?”
五月至今也没有掌握在合适的时候向人说“不”的本领,所以又应下了。虽然心里是满心的不开心不情愿。
两个人头一次去附近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刚散场,五月就去旁边买果汁。电影是小刘请的,她就负责买饮料,因为不想占人家一分钱的便宜。果汁到手,一回身,就看见小刘在电影院门口和一群女人在说话,那群女人一边和小刘说话,一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她这个方向笑。
一问,才知道都是他家人。有在肯德基做收银员的妹妹、工厂做保洁员的婶子、私人小超市里做营业员的妈妈。小刘说:“我在上海的家人亲戚你今天都看见了,哪天带我去看你的家人。”又说,“等年底我带你回我家去过年。”
五月捧着一杯果汁,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有些哭笑不得,见过自说自话的,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然后心里对厨师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小刘说话风趣,无不良嗜好,并不是混混沌沌混日子的那种人,他和五月见面第二次的时候就憧憬开了:“将来咱们结婚后,我租个小店面,开个小饭店。”又说,“你管店堂,我掌勺,凭咱们俩的本事,开一家沙县小吃和千里香小馄饨那种规模的店绰绰有余。等赚到了一些钱,再把我爸妈、你爸妈都接来……只是我现在手里还没有多少存款,当务之急是要多存钱。”
他规划未来生活的时候,五月不说话,只是冷眼看他,心想: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做了厨师。
第二次和他单独见面是周日,五月那一天上午去找七月,在七月那里又听了一些冷言冷语,挨了几个白眼,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来,却看到小刘等在她宿舍门口,一问,竟然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五月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浪费人家不少时间,作为补偿,就陪他去附近商场逛了一逛,又在路边小店挑了几张盗版的日剧碟片。等想起来看时间时,吓了一大跳,叫道:“哎呀,快到一点了!我上课要来不及了!”急忙就往公交车站奔。
小刘莫名所以,追上她,问:“上什么课?哪里上?”
五月迟疑了一瞬,含糊说:“日语。”忙又辩解似的说,“闲着没事做,随便学着玩的。”
小刘陪着她一起等公交车,左等右等不来,路上连过几辆出租车,招手却不停。五月这下急得跳脚,口中“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大意,竟然忘了时间。
小刘本来和她一起拦车,见状一笑,转身往旁边一个自行车棚走去。五月心中疑惑,开始还以为他有自行车停在那里,谁料仔细一看,见他变魔术似的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一根铁丝,四周瞅瞅,一个闲人也没有,就把铁丝慢慢捋直,弯下腰,用手里的铁丝试探着去开自行车锁。
五月吓得不轻,傻站着不敢动。小刘三两下把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打开,向她招了招手,说:“过来过来,我送你去。”
五月嗫嚅:“这,这……算了,反正是培训班,缺不缺课,说实话,没有人在意的,我打个电话去请假算了。”
小刘有些不耐烦,不容置疑地说道:“快点,过来。”
五月挪步上前,小刘一手牵着自行车,一手伸过来拽她的手。二人还没走两步,远处一个老伯往这边看了看,忽然踱过来,往小刘脸上看了看,满面狐疑地问:“这不是王丽的自行车吗?你是谁?你怎么牵着王丽的车子?”
小刘张口答道:“我知道,我是王丽的朋友,刚刚去跟她借的。”话说完,气不喘,心不跳,面不改色。
老伯迟疑着转身走了。五月手心里都是汗,心慌得不行,干脆站住不动,和他说:“反正来不及了,今天不去了。谢谢你,我走了。”说完,不去看他的脸,转身大步离去,同时心想,真是作死,竟然和厨师约会,活该,自作自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祝福他的小饭馆能够开成功并早日把爸妈接来上海吧。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章《新娘子》下下章《洞房花烛夜》,再下章《论小娃娃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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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再也要不到额外的海胆以及听到一些关于她被小刘家人嫌弃因而惨遭小刘抛弃的风言风语以外,五月的日子和从前没有两样,还是照旧在开市初始去开电梯。做电梯小姐的同时,偷偷地学日语,背单词。
她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下午两点半左右进赤羽酒屋,三点之前换好工作服,系上围裙。三点钟准时开饭,饭后化个淡妆,列队学习十分钟,听有希子或是久美子训话。学习会开完,大家各就各位,摆桌子放盘子,给各自区域里补充酒水饮料餐巾拖鞋,再最后检查一遍卫生。等各项准备工作做好,也才到五点多,客人不会这么早过来,大家就纷纷站到门口去迎宾,顺便凑到一起八卦上一天的新鲜事。
五月则乘电梯去一楼,这个时间,楼下商铺的营业员小哥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手里是刚热好的一盒饭菜。五月过去,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双一次性木筷地给他,有时还会附送他几张餐巾纸。作为回报,小哥也会摸出一包零食送她,有时是话梅,有时是鸭肫干,有时是半只苹果或香蕉一根。这小哥担心外面叫的快餐不安全,每天都从家里带饭菜到单位来加热,饭菜带了,却老是忘记带筷子,三五不时地跟五月讨要一次性筷子。
二人或许再闲聊几句,小哥问她这生意忙不忙,工作顺不顺利,她则问小哥商铺里有没有打折促销值得买的电器等等。闲话三两句说完,小哥回去吃饭,五月拿着零食回电梯口。卖花的小女孩如果在的话,五月就把手里的零食送给她。小女孩从来不和她客气,接过去就珍而重之地收在自己的小腰包里,或是极其享受地慢慢吃掉。
小女孩和五月一样,都是极其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她收了五月给她的零食,有时就会送五月一朵卖不出去的玫瑰花,有时会和她说些赤羽的人和事。诸如赤羽的妈妈桑美代原先也是外来打工妹,在上海结了婚,可惜丈夫无能,公婆强势。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向丈夫提出离婚,净身出户后借钱开了一家小小的居酒屋,后来凭着自己的本事,店面一点一点地扩大,地址是越搬越繁华。总之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这些话,在赤羽里面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五月好不惊诧。
有时,远远地看见客人前来的身影,她会说:“哟,这不是老樱井吗?他喜欢占人家女孩子便宜,和长谷川并称赤羽两大色魔,你小心点。”
果然,五月在电梯里就被老樱井“啪”地一声拍了一记屁股,腻味了好半天。那一天,听说樱井酒醉出店时,送客出门的女孩子被袭胸。自那以后,五月看见此人就赶紧远远地躲开。
还有时,她又看到某个客人,就偷偷告诉五月:“这个人姓横山,喜欢和女孩子们聊天说笑话,话多得不得了,但千万不要问他平时喜不喜欢棒球足球高尔夫球之类体育活动。他一条腿是假的,走路都勉强,所以最忌讳听到这些……你还没来以前,有人被他凶哭过。”
五月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拿她当自己的偶像来看,有几次试探着问她为什么不去读书,家中有什么难处等等,却都被她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这小女孩实在太神秘,姓名籍贯年龄住处一概不详,因为谁也问不出她的名字来,赤羽的女孩子们都称她为楼下小姑娘,或是卖花的小女孩。
看小女孩的脸顶多十岁,最多不超过十二岁,但谈吐却老成得多,讨价还价的本领更是无人可比。每天到了开市的时间,她必定会带着一捧玫瑰花准时出现,到夜里十点半左右,赤羽晚市结束关门时,她亦准时离去。据人说她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在赤羽门口卖花了,这里生意好,她每天就坚守阵地,绝对不挪地方。赤羽的服务员都不知道换过几茬了,而她却能够坚守阵地许多年,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可谓不忠心。
心善的客人看她风里雨里兜售玫瑰的小模样,进去出来时就会买她的玫瑰花。她的玫瑰花不论大小,新鲜与否,统统五元一朵,情人节等重要节假日也绝不涨价。客人们对此评价很高,这自然也是人家愿意照顾她生意的一个原因。
和小女孩闲聊几句,差不多有客人来了,二人就此分开。小女孩抖擞精神去纠缠过来的客人,她则面带笑容静候在电梯门口,再将从小女孩那里买了花的或是允诺买花才得以脱身的客人引领到三楼去;没有客人时,小女孩百无聊赖地发呆或是数钱,五月则斜靠在电梯门前背单词。等晚上六七点,酒屋内差不多满座,接下来来客渐渐稀少时,她也就收起手册,撇下电梯,上三楼去做她的服务员去了。
生意好时,或许翻两轮台子;生意不好时,等那两桌客人走,收拾餐具送到厨房,再擦桌子抹台子,去看看旁边有无需要帮助的同事。
因为生意好,客人多,过生日的、升迁的、回国的客人几乎每天都能碰上。这种时候,必定要去为客人唱生日歌说一些祝贺的场面话,再拾掇客人开酒请女孩子们喝,乱哄哄地闹到下班时间,从领班手里领完当天奖金,换下工作服,和一众女孩子们回宿舍睡觉。
如此日复一日。
有几次和同事女孩子们打打闹闹时,口袋里的工作手册掉到地上去,人家问她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些什么,她嘻嘻笑答:“客人名字呗。”也就敷衍过去了。
但是却有一次,她正在电梯内捧着工作手册念念有词时,电梯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久美子手里捏着两包七星步入电梯内,走到五月身边,瞟了瞟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工作手册,笑眯眯的问:“哟,这么用功啊?”
五月只好笑笑,说:“在电梯里太闷。没事做而已。”
久美子伸手来从她手中把手册抽出去,仔细翻了一翻,点头夸赞道:“很多单词我见都没有见过,你大概学到很后面了。我们店有很多女孩子都在外面学日语,但像你这样用功的还是头一个,不过,有上进心是好事,我们这些没有追求的人不能和你比。”把手册还给她,再打量了下电梯内的空间,“这里安静,比大厅里适合学日语,哪天我有不懂的,还得来请教你。”闲话说完,按下三楼的按键,电梯门开,送给五月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翩然离去了。
五月却笑不出来,心里颇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同时又有些愤慨。既然担心被别人超越并取代,那自己就该努力才是,一味的防着别人,说这些怪话又有什么用。乘电梯到一楼,伸头出去怪小女孩:“哎呀,久美子刚刚出去买烟,你看见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小女孩无辜摊手:“她神出鬼没的,我也没看见她哇,怎么,在电梯里打瞌睡啦?”
五月知道自己并没有错,但因为久美子的那一番话,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去学习了,干脆就把头靠在电梯墙上,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温府,新房内。一屋子的人也都顾不上笑话新娘子了,纷纷忙乱着备水煎药,忙活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把新郎官的血衣换下,身上擦拭干净,内服的药喝下去了,外用的药也都涂了。新郎官半死似的躺在新床上一动不动时,新娘子独坐一隅也终于把一锅鸡爪子啃完了,又悄悄地给自己盛了半碗鸭肫粥,生怕别人听见动静,因此不敢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喝了。
新郎官那边闭目假寐,众人这才想起新房里还有一位当紧的,便又忙忙过来服侍饱肚的新娘子。洗漱毕,换上一身大红寝衣,新娘子披散着头发,扎煞着双手,发愁问:“我歇在哪里呢?”
呈“大”字形摊在新床上的新郎官闻言噗嗤一乐,不知又牵到哪一处的伤势了,笑到半截,忽然止住,换成一声痛苦难耐的呻-吟。
李大娘本来心中焦急又害怕,闻言不由得咯咯发笑,心下暗想:这新娘子真真是个傻到家的,嘴上说道:“哎呦喂,我的亲娘哩,竟能问出这种傻话来!新娘子自然要同新郎官歇在一处!”
新娘子垂首,低声道:“我不。我去睡柴房好了。”
李大娘哪里容她反抗,上前来捉住她的两只小手,嘴里哄劝道:“三姨娘,好月唤,听话,别说傻话了,啊!”
新娘子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手里绞着自己的衣襟,嘴里反复嘀咕:“我不,我就不。我就要睡柴房。”
李大娘笑得手软,使不出力气来,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才止住笑。对旁边的几个人递了个眼色,静好倩惜会意,上前来拉的拉拽的拽,把新娘子给架到床边,三下五除二,把她脚上的软鞋脱掉,往半死不活的新郎身侧一推,放下帐幔,交代了一声:“请新郎新娘子好生安歇。”呼啦啦地就一阵风似的退了出去,房门掩上,只留下她歪伏在新郎官身畔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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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惊胆战地趴了一会儿,新郎官没动,也没说话。又趴了一会儿,新郎官没动,还是没说话。她就晓得身边这人大约是由于伤重而泛不起什么浪花了,于是悄悄吁了一口气,偷偷地活动了一下压的发麻的腿脚,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拉过锦被的一角搭在身子上,闭上眼睛,慢慢酝酿睡意。心里晓得阿娘及爹娘哥嫂眼下只怕正在忧心,但万事大不过吃饭睡觉,再如何心烦意乱,也要等明天起来吃饱喝足再做计较。
今天原本困极累极,以为能早早睡着,谁料躺倒在床后,神思却渐渐清明起来。她天生就认床,这里的枕头也比家里的高,比家里的软,不习惯不说,帐外几支红烛燃得正旺,甚是刺眼;身畔还躺着个陌生人,固然这人眼下人畜无害,但他的气息与身上的味道与她爹她哥哥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并不十分怕他,却因为他的气息而渐渐慌张,渐渐心烦意乱起来。这样的情形下,叫她如何还能安心入眠?
她窝在床里边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帐外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响,听花窗下虫鸣瞅瞅。静静地躺了许久,愁思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她就开始想家啦。
心里想阿娘,想花点子,想爹娘,想哥嫂侄子,想小满,想菜园地里的瓜与果,想隔壁的六娘子和五斤老奶奶,连她们家养的秃尾巴狗也连带着想念非常。真是奇怪,那秃尾巴狗老是欺负花点子猫,她从前都是见一回揍一回的。
脑子里需要想的太多,愁思似波涛汹涌,然后想着想着,她就抽抽搭搭地哭出来啦。
正在一抽一抽的隐忍掉泪,忽觉一只手掌从身后伸过来,手掌先是落在她的小蛮腰上,后顺着腰往身上各处慢慢游走,还试图穿过她的胳膊探到胸前来。她骇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阻止那只手掌,谁料自己的小手转眼间就被那微烫的手掌反握住,抽也抽不出,动也动不得。她便回头去看,肇事者自然是身边半死不活的那厮。明明半死不活了,力气还恁地大。
那厮一身伤药膏,包扎得像只粽子似的。他身不能动,心却不死,想想还有一只手臂是好的,便伸出那只仅有的好手去招惹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腾出一只手往他身上死命捶打了两下。他的伤势雪上加霜,她终于得以抽出手。他吃痛,却不发一声,只拿眼死死地看定她。她被他的眼神吓得心头砰砰直跳,身子发软,气息不稳,力气就再也使不出啦。
如此僵持了许久,她连呼救都不敢,只好把身子缩成虾子一般,使劲往里侧钻,脸拼命地挨着枕头,背对着那厮,和他之间闪出老大的缝隙来。半响,见他没什么动静,她就把头悄悄埋到枕头下去,假装自己会隐身。
过了一时,那厮的手又慢慢伸过来,因为远了些,够不着她的前胸,便在她后背腰臀上摩挲,最后终于停在腰窝处,撩起她衣衫一角,手伸进去,一下一下地捏她腰窝上的软肉。
她的脑袋藏在软枕下,身子抖啊抖的,寒毛竖啊竖的,由着他捏了一夜的腰。
天将要拂晓之际,她再也支撑不住,也闹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阖上双目,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正在香甜好梦中,忽然间却又被他捏醒,懵懵懂懂地回头去看,听得他在脑袋上方唤道:“小月唤,扶我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问:“扶你起来?你要作甚?”
他极其不要脸地说道:“这个时辰,我起来能作甚?自然是去小解……昨晚饮下的酒太多,药也灌下许多……我下不来床,你扶我去。”
她抱住枕头装作没有听见,凤楼再唤,她嫌烦,闭着眼睛,嗅着枕头,口中含糊道:“去去去,姑姑要睡觉,找你爹娘去。”咯吱咯吱磨了两声牙,沉沉睡去了。
凤楼忍着气,又唤了两声,听她始终不应,发恨道:“好好好!看我将来伤好怎么收拾你这个、你这个……”不愿意唤人来,只能咬着牙黑着脸,艰难地滚下床,拖着伤腿扶着墙,慢腾腾地去隔间小解去了。
又睡了一阵子,被一阵妇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醒,脑子里回过神的同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睁开眼睛,见自己脑袋不仅好好地枕在枕头上,身子竟然偎在那厮的怀中,身子与他紧偎在一处,吻合如两把叠放在一处的汤勺似的。眼下是六月天,两个人贴在一起,都出了一身的薄汗。更要命的是,他的手也还伸在她的小衣裳里面,搭在她的腰窝软肉上。
她低低呼叫一声,嫌弃又惊恐地把他的手拎起来往旁边一丢,才要爬起来张望外面的动静,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又把锦被往上拉了拉,给她盖到脖颈。
她已养足了精神,正要往他身上捶打两下,大力抵抗一番,他已艰难地爬坐起来,从帐幔中伸头出去,唤了一声“老太太”。随即便有一人在床沿上坐下,从帐幔的缝隙中看坐下那人的锦衣华服,想来必是府中主母无疑。
床沿上坐下的那人淌眼抹泪道:“好孙儿,乖孙儿,听说你被打了?可打紧?大夫来瞧过了不曾?”又道,“你放心,我今天起身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叫人去骂你那混账老子去了,大夫我也叫人去请了,不一时便能到的。”听声音,已有七老八十,却原来是那厮的祖母。
凤楼口中一面哼哼哈哈地敷衍,一面费力把她挡在身后,极力不叫老太太看见她的身影,又悄悄地把锦被往上扯了一扯,将她严严实实地盖住,仅留了两只眼睛在外。
她从小被阿娘教导要尊老爱幼,见着年纪大一的人要行礼问好。虽然眼前这老人是恶霸的祖母,她想了想,觉得还是爬起来见个礼,向她诉说一番自己的遭遇才好,谁料才动了一动,转眼又被那厮按住。她只好干躺着,假装自己已经隐了身,世人谁也瞧她不见。
老太太因太过于担心孙儿的伤势,便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别的人自然也一概不往心上去的,只一连迭声地拉着凤楼问东问西,问他挨了多少打。凤楼左哄又劝,又伸出那只好手给祖母看,以此证明自己伤势并不打紧。李大娘等人也来相劝,说大夫说了,都是些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只需静养个几日便可痊愈的。
老太太眼见孙儿精神还好,晓得应是无碍了,这才想起自己坐在新床之上,不消说,里头自然必定还躺着昨天抢来的新姨娘,因哈哈乐了一通,说道:“我去瞧瞧你老子,我得当面啐他两口才解气。”想想,又道,“这两日不必去我那里请安了,你好生养伤才是正理。便是这孩子,也不用去东院卿姐儿娘那里立规矩,叫她好生服侍你养伤!”絮絮交代了许多话,看众人一一应下,这才放心起身离去。
待一众妇人簇拥着老太太离去,月唤这才慢慢爬坐起来,揉了两把眼睛,扭头望向花窗,独自发起了呆。凤楼见状便问她:“怎么了?”
她默然无语,慢慢流下两行眼泪。凤楼伸手去拉她:“怎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凤楼伸手推她,道:“小辣椒,跟你说话呢,敢装听不见?”
她这才捧着脸,抽抽搭搭道:“我想家啦,我要回家,回小灯镇我的家,你送我回去!”
凤楼失笑:“小傻子,你都跟了我,成了我的人了,怎么还想着回娘家。从此后,我便是你的夫主,而温家才是你的家。”
她道:“呸,谁是你的人了?谁跟了你?你想得倒美,滚滚滚。”
凤楼把双手枕到脑后去,慢慢笑道:“怎么不是我的人?摸也摸了,睡也睡了,还不是我的人?”
她恼极,反驳道:“呸呸呸,谁和你睡了?谁和你睡了?”她是要名声爱面子的人,那个“睡”字一出口,面皮就发热发烫,只得背过脸去,不再看他。
凤楼放声长笑:“和我睡的人自然是你。夜里咱们不是还同盖一床被子来着?”又好心道,“你夜里踢了好几回被子,都是我给你盖上去的。”
她花容失色,哆嗦着嘴唇傻傻问道:“我已清白不再了么,我的名声也……”
他极力忍住笑,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道:“……的确,你已清白不再了。”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是。”
她才不理会他清白在与不在呢,呆呆坐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么办?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么办?我还怎么做人?”上回运气好,被他亲一口没怀上,这一回就难说了,谁能保证她运气一直会好下去?
他往她身上打量两眼,忽然笑道:“你虽傻,这话却没说错,这个时辰,只怕你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愣了半响,始终不甘心,喃喃道:“哪有这么快?哪有这么巧?”
“这种事,就是这么快。以五爷我的本事,一夜便已足够了,小傻子。”凑上前来,嘴唇贴着她的耳垂,以极其暧昧极其淫-荡的语调道,“小娃娃可不都是这样来的?”
她知道他这话没说错。她娘家的几个侄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哥哥嫂子们成亲后同居一室,自然而然、接二连三地就这么生养出来的?她既然与这厮睡到了一起,不消说,自然也有了。
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先是隐忍地撇了撇嘴,后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忽然间就咧嘴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声惊天动地,唬得李大娘等人奔过来查看,怎么也哄劝不好。众人面面相觑:这抢来的新娘子昨天虽然没有欢天喜地,却也是好吃好喝、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为何一觉睡醒后反倒伤心了?
她一场痛哭过后,心里稍稍畅快了些,肚子却又饿了,于是忙忙爬下床,头脸收拾好,也不管那便宜夫君凤楼,自顾自地坐到饭桌前等吃饭。凤楼那边换好伤药,她这里已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赌气吃下了香菇菜心馅儿的素包子两个,虾仁糯米烧麦三只,咸甜点心若干,就着酱菜咸鸭蛋喝了小米粥一碗半。
李大娘看她连吃加喝,心中高兴,连连念了几声佛,同静好倩惜悄悄说笑道:“咱们月唤姨娘是个妙人儿,再怎么生气,也不耽误少吃一口饭食是个;又爱笑,两个梨涡连我都爱,一看便知是有福气的。”
偏她耳朵尖,一字不漏地都听了去,以为人家是在笑她能吃能喝,面皮不由得便红了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言罢,转身吃喝去了。
凤楼灌下一碗药,本来没什么胃口,看她吃得实在香甜,喉结忍不住也动了一动。恰好静好过来问他早饭要用些什么,他歪在床上,想也不想便指着月唤吩咐道:“和那人一模一样的。”
不一时,他要的饭食送到,吃到嘴里,味道同早前一样,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怎么看着她吃,就觉得这些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呢?
一时用罢饭,月唤便趴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往门外瞅,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说不定两个哥哥会领着官府的差役来捉拿这恶霸,顺便把自己给领走。
等来等去也没有个动静,看来他们是指望不上了。于是她就在心里宽慰起自己来。她想,算啦,且过一天算一天罢,既怀上了他的娃娃,也只好生下来再作打算了,否则大着肚子怎么在娘家过活?在娘家领着个小娃娃,岂不要被镇人看笑话?即便日后爹娘哥嫂耻笑她,她也有话说:谁叫你们那一天没本事救我护我的?我一个女孩儿家羊落虎口,又能怎么办?
一时无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看自己的手,看完指甲看簸箕,簸箕一个也没有。阿娘说簸箕是斗,唱过“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大布”给她听,意即簸箕越多越好,若十根手指头上都有簸箕,那不得了了,要富甲天下了。她手上却连一个簸箕也没有,阿娘对此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隐约有些担心地自言自语道,“不会是你将来要把你夫家吃穷罢?”
簸箕看完,转而看掌心的掌纹,掌纹太乱,也看不出什么来,她就又盯着悄无声息地来往穿梭的李大娘和静好倩惜看。她们的衣裳都挺好看,当然,她自己今天穿的也好看,比她这十七八年里所穿过的衣裳都好看,所以她坐的时候故意很用力很粗暴,就是要把温家的衣服压出一团褶皱来才好。
她的便宜夫君凤楼用罢饭也无所事事,就枕着双手,歪躺在床上看她,看一阵,无声笑一笑。她偶尔扭头发觉,觉得那笑容瘆人,便要起上一身鸡皮疙瘩。
本以为这一天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过下去,谁料温老爷却命人抱来一堆府里头的陈年旧账簿,命凤楼带伤查账。原来温老爷一大早被老母亲骂一顿啐一顿,哭一阵吵一阵,心里窝了一团火,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治这个风流儿子。
凤楼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去做这些事情?兼之一身的伤痛,只能歪躺在床上,但凡动一下就要牵扯到伤口,奈何父亲派来的人还等着回去回话。无法,只得叫人将账簿都抱到床上来,命倩惜研墨伺候,自取了账本强打了精神,装模作样地看。一本尚未翻完,便见她踮起脚尖,拎着裙裾慢慢地腾挪过来,后在床头的梳妆台前悄悄落了座,他每写下一个字,她眼梢便偷偷往他账本上瞥上一眼。他停了手,笑看她,她窘得脸发红,忙忙扭过头去不看他。
他笑说:“想看便走近一些来看。”
她背对着他,半响方才低声道:“不想看,谁要看。我才不想看呢。”
他另取了一张空白宣纸在手,写下三个大字,停笔,往纸上吹了一吹。她这时又回过身子,两眼像是挂在夜空上闪亮星辰。她眨巴眨巴眼睛问他:“你写了什么?”
他便把吹干字迹的宣纸递到她面前去,她指着当中一个字说:“这个字我好像认得,是月,对不对?”见他不语,脸上又红了一红,“莫非不是月?莫非我认错了?我看着明明像月的呀?”怕被他笑话,遂一跺脚,扭身便要走开。
他在身后问:“你不识字?”
她驻足,垂首悄声说:“嗯。”想了一想,又道,“两个哥哥倒是上过几年学堂的。我们小户人家,是不会教女孩儿认字的。”
他向她招手,柔声道:“过来我教你。”
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不动,他定定看她,却不说话,等了许久,终于,她还是慢慢退了回来。
他一笑,指着纸上的三个大字,道:“这三个字是你的名字。钟月唤。”
电梯门打开,有客人站在门口,收起纷乱的小心思,整理情绪,换成笑脸,说了一声欢迎光临,伸手为客人挡住电梯门。等客人入内,按下三楼按键,将客人引往居酒屋内。电梯上升时,客人百无聊赖,扭头四处打量,电梯内空间狭小,连广告也没有张贴一张,看无可看,就盯着她的名牌,随意问了一声:“嗯,名字叫五月酱……五月酱多大了?”
五月微微一笑,说:“女生的年龄可是秘密哦。”
客人也笑,说:“五月酱的日语说得很好嘛。”
她摇头:“哪里,只会几句日常用语而已。”
“发音也不赖嘛。”
因为心情多少有些不好,对这样的对答厌烦不已,打了个哈哈,客客气气道:“谢谢。”然后就住了嘴,眼睛看望旁处。这样一来,客人多半会觉得无趣,也就不会再搭讪说话了。
其实,在她和客人的这一段对话中,大部分都不是标准应答。
在赤羽,客人的每一句问话,和客人的每一句聊天都是有标准应对句式的。当然,标准答案都出自妈妈桑美代。
客人们看见年经女孩子,仗着酒上头,再加上赤羽一贯以来的风气,自然是要想法设法调笑两句的。女孩子们最常被问到的就是芳龄几何老家哪里,还有就是有无男朋友等。
问到年龄时,标准答案有两三个。不介意的,直接告之即可,但诸如“我今年二十,生日在九月,属牛”之类的答案未免太过无趣。这时,不妨和客人卖个关子,跟他说: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哦。
瞧,这个答案就有趣得多。如果遇到穷追不舍的,也可以说:你猜猜看?我像是多大呢?
客人能不能猜中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句话会让你给客人留下调皮又可爱的印象。
所以,后者才是赤羽风格的标准答案。
问到有无男朋友的,能说实情吗?当然可以,随意就是。毕竟,你是服务员,又不是小姐,不靠卖艺卖-身吃饭。但是作为不成文的规矩,居酒屋的女孩子们不管年龄多大,不管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成为某个厨师的浑家,却都一律声称自己是单身状态。
为什么?hy?なんで?原因自己想。
总之哪怕你孩子都三岁了,会打酱油了,也要羞羞答答地说:“哎呀,讨厌,干嘛问人家这种问题啦!”这时,还可根据当时的情景酌情配上相应的动作:捂脸,娇笑,或是脸上现出一团红晕——假如你可以的话。
总之答案要最后才能抛出:“人家男朋友募集中哦——”声音要拖得长长的。日语说得好的,还可以再加上一句,“请你帮人家介绍一个好吗?”
那些自命风流的老男人就会春心荡漾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那,你看我行不行?”
你能说他快退休、眼见着就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说他黄面皮蒜头鼻、丑赛一头驴吗?当然不能,你最好这样回答:“可以啊,你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呢。可是,你家里的太太答应你和我交往吗——”
怎么样,不是狡猾又可爱?不是很撩人?
遇到问老家哪里的,也可直接告之。但还是那句话,太无趣。这时,来自安徽的就可以反问他:“你听说过黄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吗?很美哦,山脚下有温泉,山顶山一年四季有云雾缭绕,犹如仙境。我家就在山脚下呢。”哪怕你家离黄山还有十万八千里,也可以这么回答他,反正你是安徽人没错。
他若真是那等孤陋寡闻之人,从没有听说过黄山这个地方,你就可以用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认真而又轻柔地写下“黄山”二字,最后叮嘱他一声:请记住我是黄山的由纪子真纪子美和子菜菜子,不要忘记我哦。
放心,这么一来,他肯定不会再忘记你了。除非那几天在他掌心写字的女孩子太多,而你长得实在不咋地。
而假如你来自陕西江西等地,你会傻到和客人说我来自著名的抗日根据地吗?当然不能这么说。和黄山同理,你可以和他说西安,说兵马俑,说大雁塔,说在华清池沐浴的杨贵妃,最后还可跟他说:“假如你哪天去西安旅游,我可以领着你四处观光哦。”
千方百计地给客人留下好印象,以此使他记住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吗?好处当然有,他订位子的时候,可能就会点名:“请给我安排在xx子负责的区域。”
接电话的人就会在店门口的订位白板上用醒目的大字写下客人姓名人数,最后再注明x号桌,xx子所负责的区域。
你的名字三番五次地出现在白板上以后,妈妈桑美代会看不到?店长们会看不到?她们注意到了,你加工资的日子还会远吗?
又或者是,客人某一次和妈妈桑美代聊天时无意中说起:“xx子是个有趣的女孩子,长得又卡哇伊,美代桑你真是太有眼光,太会教育新人了。”
恭喜你,你的工资是必加无疑了。毕竟,居酒屋和国企啦外企啦全然不同,在这里,工资涨不涨,涨多少,怎么涨,何时涨,全凭妈妈桑美代一句话。
可是,but,でも,这些可爱俏皮的标准答案,对于那些只会机械地背菜单、说欢迎光临谢谢光临的女孩子们来说还是不要想了。语句太长,太复杂,因此只能是那些说得来长句子的女孩子们的专属答案。
说你卡哇伊,你也必须夸他:“你也好帅哦!”问起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你就说想找他那一款的,这样回答铁定不会出错。他戴眼镜,你就说喜欢四眼斯文男;他年纪大,你就说想找成熟稳重型的;他看着比你小,你就说你想来一场姐弟恋;他胖,你就说想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他瘦,你就说你喜欢苗条身材好的。
所以,客人夸五月日语说得好,按照妈妈桑美代教的标准答案,她应该露出微微惊讶的模样,再笑嘻嘻地说:“真的吗?谢谢,好开心!哪怕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也很开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句话一出口,一般都会引得客人会心一笑。你日语再好,能好过日本人?夸你只是客气或是无话找话罢了。
所以,在赤羽居酒屋内,不管客人问什么说什么,都有其对应的标准答案。但是,说的女孩子多了,而客人来的次数多了,摸透女孩子们的套路了以后,未免会有人心里生出无聊之感,从而不再问这些问题,听女孩子们千篇一律的回答。
但五月却不愿意按照套路去和客人说话,至于她怎么回答,要看她那天的心情了。除了有求于客人时偶尔会热络一点外,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却又疏离冷淡的,总之她认为做好自己分内事,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即可。和那些客人之间,不论撩与被撩,都太无聊。
而久美子自从发现她在电梯内苦学日语苦背单词以后,五月就发现自己宿舍内的床铺时常会有被人翻动的迹象,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多心,但直到有一次撞见同宿舍的妙子正在偷偷翻看自己的一本书时终于恍然大悟。
妙子是久美子的老乡兼心腹,比五月早半年进赤羽,工龄长不了多少,业务能力也不见得有多强,但因为嘴巴能说会道,脸蛋也不差,而且深得久美子欢心,所以早早地就当上了领班。
书是关老师送给她的谷川俊太郎的诗集,诗集中她尤为喜爱一首名为《あげます》的词,说是词,莫若说是情诗,一首把女孩子的心事与心意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小情诗,每每读来令人唇齿留香。她空闲时曾试图译成中文,但译了一半,但因为日语水平有限,总觉得失却了原有的韵味,只好作罢。
妙子虽是领班,但日语水平也不咋地,看不懂这本原版诗集,看来看去,只有那首词来:“曾啃过刚摘下的苹果,也曾独自面向大海唱过歌;
曾吃着意粉一起闲聊过,
也曾吹起过大大的红气球;
曾低声呢喃喜欢你,
那以后——”
还要再往下读时,诗集已被夺下。明明做错事的是妙子,窘红了脸的却是五月,五月红着脸问:“我的书怎么在你手里?你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我?”
妙子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看你枕头下塞着一本书,还以为是什么恋爱,想借来看看,没想到全是日语……看一下怕什么啦?又不是日记本!你翻译的不是很好嘛!”
那以后,她把自己所有看的书都塞到行李箱里锁了起来,但她日语水平颇佳,已经到了能够翻译诗选的地步一类的流言还是被妙子散播了出去。再以后,就有些女孩子们前来请教她,问题五花八门,诸如:“五月,我想和客人说‘我最喜欢□□Ap里面的木村拓哉,可惜他结婚了,太伤人心了’这句话应该怎么说啊?”
还有这样的:“五月,一个色眯眯的老头子老是打手势对我说要带我出去吃饭,带我出去购物,我心里好害怕,应该怎么回绝他才不会得罪人,并让他下次不再对我说这些话呢?”
又比如:“五月,我好喜欢那个经常单身一人来吧台的那个叫菊地明庆的大叔,你能帮我去问问看他还是不是单身吗?我不好意思问,也不知道怎么问人家……嘻嘻嘻。”
其实这些问题去请教两个店长都可以,但有希子向来高高在上,不大和禅就是“小样”,问她,她难免就要说一句:小样,花头经还挺多,你喜欢木村拓哉?你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先。
所以,还是宁愿去问五月。
五月不堪其扰,恰好又被久美子调了上来,每天不再叫她去开电梯了。久美子的理由是苦差事不能总叫老实人做,应该大家轮流才公平。然后有事无事还爱和妙子轮流到五月的区域里转悠,留神听她和客人说话,看她有无再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单词来背,看她有无暗示客人帮忙去美代面前美言几句等等。
五月无奈,心想不过就是一个小餐厅的服务员罢了,每个月这点工资,至于吗?很想去和久美子说,你与其担心别人学日语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还不如自己去学学好,学好后不就一劳永逸、再也不用担心了吗?心里这样想,却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目前的确不大妙,这样下去,搞不好又要和走之前的老路。
久美子多少还顾忌点面子,不会太出格,到她这里来,只是冷眼一扫,若无异状,则转身离去。过上个一时半会儿,再来转上一转。但妙子却有点毫无顾忌,上班时明目张胆地翻她的工作台,故意问她一些诸如“五月,日语的不自量力怎么说”之类的问题,下班后在宿舍里坐在她床上东扯西拉,看东看西。
五月明示暗示数次无果,在一次她又来东翻西看时终于忍无可忍,当着一群同事女孩子的面,冷笑着问她:“你到底要找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我直接给你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在别人的地方乱翻。”
妙子下不来台,涨红了脸反驳说:“拜托!我在检查咱们店里的东西,看有没有被人丢失,你倒说说看,我翻的抽屉、店里的一桌一椅,哪一样是你的?哪一样是你出钱买的?再说了,你不做亏心事,干嘛怕别人翻?”转眼看见五月的上司洋子,发火道,“洋子,你怎么管理的下属?她还懂点礼貌不懂?你听见了没有?敢和领班这么说话的!”
老好人洋子把她拉到包房里,关上包房门,悄声劝她:“你不想在咱们赤羽干下去啦?看不惯她,就不理她好了,你以为我看不见她跑来咱们这里东翻西翻吗?我只是懒得和她计较罢了。一点点小事,至于撕破脸吗?首先,她是领班,你比她低一级,就算你日语比她好又怎么样?她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你得罪了她,就是和久美子过不去,久美子那人你不知道?”
来赤羽快满一年了,久美子是什么人,她当然知道。第二天的学习会上,久美子不点名批评说:“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和同事合不来,闹别扭?我手底下是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的,请大家注意一下。老是闹情绪的话,轻者影响到你的考评,直接关系到你年底奖金,严重的话我可以随时请你走人。”云云。
五月心里暗暗冷笑。当天,她这边早早没了生意,就转身去大堂里转悠,转到妙子管理的吧台,见一个年老客人独坐一隅喝清酒,妙子则趴在客人旁边的吧台上歪着头和他说笑聊天。
每天都能见到的光景,每天都能听到的对话,每天都能遇到的客人。毫无特别之处,无聊到十分。
24、22.9.28
年老客人说:“妙子真是活力无限,年轻真好啊。”说完,眼光在妙子身上四处转悠。
妙子听明白后面半句,就忙笑说:“谢谢夸奖,你也很帅哦。”
年老客人无声点点头,仰脖倒一杯酒在口中,又问:“妙子住在哪里?工作到几点下班?”
妙子又听懂后半句,答道:“我们要到十点半以后才下班呢。”
年老客人固执地再问:“妙子家住在哪里?”
妙子答:“我是河南人哦,少林寺听说过没有?听说在日本,少林寺也很有名呢,那里的和尚们都会功夫哦,功夫听说过吗?”看客人似懂非懂,再问,“布鲁斯李总听说过吧?”
客人向上翻了下眼珠,表示自己认真思考过了,其后点点头:“啊,那个布鲁斯李啊……”伸筷子挑了几粒三文鱼籽丢进嘴里,语速放慢,问她,“妙子有男朋友了?”
妙子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否认说:“怎么会?人家刚刚出来工作没多久,还没有机会找男朋友呢——”都是背熟的句式,说得太过熟练,反而像是小学生背课文一样机械可笑。
跑菜员端来一份茶碗蒸,妙子话头顿了一顿,把茶碗蒸接过来,端到客人面前,殷勤地替他揭开碗盖,手指大概是烫着了一下,连忙吐了吐舌头,双手去捏自己的耳朵。一连串的动作好不可爱。
客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拿木调羹舀起一勺蒸蛋吃了,也小小地烫了一下,秃噜着舌头说:“嗯,好吃。”
当然啦,妙子的男朋友,资深厨师小胡的手艺岂是盖的?
妙子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后,才把最要紧的下半句话说了:“人家是独身,男朋友募集中哦——”
客人眼睛一亮,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旁边有人叫妙子:“久美子喊你去唱歌——”
妙子答应一声,回头向客人说:“我去去就来,请您慢用。”给客人斟满一杯酒,转身跑了。客人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目光追随妙子年轻曼妙的倩影而去。
五月转到酒吧的另一端,跟翔太要了一壶清酒,端到这客人面前,为他撤去已喝空的酒壶,再为他注满一杯。年老客人觑了觑,见她是生面孔,便去看她胸牌,可惜她胸牌不见了。目光在她胸前停留很久,这才慢吞吞地问:“你没有名字?”
五月这才察觉,“呀”了一声,说:“啊咧,不好了,名牌弄丢了。”转而嘻嘻笑着问他,“请问您怎么称呼?”
“山原。”手指沾了酒水,在吧台上写下山原二字,“才来上海没多久,听说赤羽很有名,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女孩子们都会说日语,大家都可爱得不得了。”
五月拿眼悄悄打量眼前的客人,工作日而身着夹克牛仔裤,多半是自由业者,而非公司商社的精英;眼前杯盘狼藉,吃完茶碗蒸便可收尾了,但却还在喝包含在自助餐里的清酒。这一类人,用妈妈桑美代的话来说,就是最不上档次的那一类客人。他但凡开一瓶另外收费的酒水,美代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酒,早就带人过来和他交换名片,联络感情了。
不过这样却正中五月下怀。五月心里暗笑一声,问:“山原桑喜欢妙子那样的?”
山原听她问得露骨,面上就带了些尴尬和警惕出来,打了个哈哈笑说:“你也很卡哇伊呀,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呀!工作时间结束后,跟我出去再喝一杯?我住的酒店里就有一家不错的酒吧,还有泳池,可会喝酒?游泳也会?”
五月摇头笑答:“不会喝酒,游泳也不会。不过妙子酒量挺好,而且她是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时常和客人出去喝酒的。当然,游泳也会,她是河南人,那里时常发大水来着。”
山原觉得面前这女孩子笑话说得有趣,哈哈哈笑了几声,坐直身子,半真半假地问:“真的?时常出去喝酒?”
五月认真作答:“真的,妙子很喜欢玩儿,可以带出去喝酒,也可以打包的那种。”
“你说的话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啧啧,简直难以置信,你们竟是这种店。”
五月摇头:“我们店不是那种店,只是不管哪里,公司也好饭店也罢,哪里都会有那种爱玩爱闹的人罢了,我们妈妈桑人很好,只要不过分、不影响到工作就行;再说这里是日本人聚集地,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哈哈哈,这倒是。”
“……不过,要是等她的话,必须要等到她工作时间结束哦,我们的本职工作还是居酒屋里的服务员。另外山原桑可不许说是我说的哦,这种事情嘛……”
山原的面皮微微有些发红,“吱”地一声,又啜了一口酒,说:“明白明白,不能摆上台面去说。一定要等到工作时间结束后对吧,哈哈哈。”
五月等他喝完,为他又注满一杯酒,笑说:“山原桑请慢用,我要去找我的名牌了,否则要罚款赔钱呢。”
然后那一晚,赤羽都过了打烊时间,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领完奖金准备下班了,吧台上的那位年老客人还端坐不动。妙子随着久美子为别的客人唱生日歌,喝了个半醉,她手下的女孩子就去和客人说:“客人,我们要下班啦,您能否……”
山原闭目遥想和妙子翻云覆雨的美妙画面,脸不知不觉就兴奋成了紫红色,嘴里却一本正经道:“我在等妙子,你去叫妙子来和我说话。”
那女孩子就只好飞跑去把已经换好私服的妙子找来,妙子大着舌头背课本似的说:“我们已经过了最后点菜时间……不对不对,是到了打烊时间了,实在不好意思,客人您能否……”
山原终于站起身来,亲昵地拍了拍妙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说:“等了你很久了,我们一起走。”
妙子听得似懂非懂,但看这客人架势就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先吓了小小的一跳,连忙摆手。想说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我们店是不允许这个时间和客人出去的。但心里一急,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只有回头张望,希望有人能来帮她一帮,但又害怕被人听到山原所说的话。
山原本来也已喝醉,这时就不管不顾地上前来拥住她的肩头,说:“走,走。我带你去喝酒……我酒店里还有泳池,可以游泳哦……喝完酒,我再带你去游泳。”
店都要关门了,店里还有个日本人在,这事情本来就奇怪,看他再和妙子纠缠不清,一堆准备下班的闲人就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这群人大都听不懂山原说的是什么,但看他神色就觉得不是好话,就有人赶紧飞跑去找人去了。
山原看妙子神色,不由得莫名所以,压着嗓子说道:“我,你,一起去喝酒,不是说好了吗!我坐等你到现在……”
山原的话,妙子听懂了七八成,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心想不好,要是传了出去,自己的名声只怕不保,吓得脸都白了,急着想叫他闭嘴,然而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伸手使劲去掰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魔爪,一边不停地鞠躬行礼,嘴里语无伦次说:“谢谢光临,客人慢走,晚安,做个好梦哦——”
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山原即便酒醉,却还顾着自己的面子,抓着妙子的肩膀低声发怒;“你不愿意吗?你想反悔吗?只是我山原英世等了两个多小时,这时间怎么算呢?你说!”
这边还在纠缠,那边美代、有希子都跑了过来。这些人都是人精,看着情形就已经明白大致的来龙去脉。有希子把妙子护在身后,一边给山原弯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肯定是妙子她今天言行不当,才使您产生这样的误会,实在对不起,我们今后肯定会教育好店里的员工。但是也请您谅解一下,我们是饮食店,不是外面的酒吧,员工不能带出去喝酒,更不能打包带回去的。”说话时,久美子已经亲自跑去倒了满满一杯大麦茶递到山原面前去。
那边,妙子的男朋友小胡也从厨房里跑来看热闹,见是自己女朋友出的事,一问,一个日语不错的领班就耐心给他解说,说他女朋友原先答应和日本人去酒店喝酒游泳的,怎么突然又不愿意了,害的客人白等了大白天,心里肯定不开心啰,现在正在发酒疯,和他女朋友算账呢。
小胡气得发晕,喝一声:“我去砍死这个鬼子!”把头上厨师帽摘下往地上一掼,就要往人群里冲,转眼被人拉住。他原地冲妙子大喝一声,“给我死过来!”妙子挪过去,离他还有老远,他一伸手,就送了女朋友一个超大超清脆的耳光。妙子“哇”地一声,痛哭流涕。
山原见被这么多人围观,自觉丢了好大的面子,说:“你们都回去,我们没事,我们没事。”又嘀咕,“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误会了,原来不能啊,那算了,我走了,下次还来……”拎起吧台圆凳上的皮包,推开人群,往外走了。
一群人簇拥着美代把山原送到门口,山原面上讪讪,嘴里还是嘀咕:“原来如此……你们日语都说得很好,有一个尤其好……”放眼望去,身后来送他的人里面没有那个日语说得很好,却不巧丢失了名牌的女孩子。
五月远远地站在一隅,静静地看这一出闹剧,腔子里的心脏却砰砰直跳。心跳的原因有紧张有害怕,有对于自己耍这些卑鄙手段的不耻和鄙夷,但更多的却是惊诧和满足,惊诧于语言的力量,满足于这一年的辛苦所带来的回报。
作者有话要说:放防盗章是因为最近看了一篇祈祷君写的博文《我为什么要防盗》,当时看完,深以为然。
再次感谢小伙伴们的体谅!
25、22.9.28
山原走后,妙子被小胡又连抽了两个耳光,好不容易被久美子等人拉开,肿着脸回宿舍哭了一夜。第二天,宿舍里气氛有点怪,舍友们不愿听妙子在电话里和小胡吵架哭闹,纷纷避了出去。五月和妙子住在一间,更是呆不下去,早早地就爬起来去找七月。
咖啡馆今天歇业,五月直接找到七月的宿舍里去。因为她几乎每周都来,和七月的舍友们早就熟了,一路和七月的舍友打招呼,一边进了七月房间。七月正躺在床上看手机,她吃胖了一些,皮肤变白了好些。手机上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一边看,一边无声微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五月心中窃喜,七月心情好,就意味说话会和气很多,不会对她冷嘲热讽。果然,七月看见她,并没有阴阳怪气地问她“你为什么又来了”之类话,反而往床里挪了一挪,让个地方给她坐。
五月坐下,把包里的两盒明治巧克力掏出来,放到七月的床头柜上,问她:“笑什么?笑话吗?”
七月抬眼看她一下,没有说话,又去看手机去了,对着一条短信笑了半天,再斟字酌句地回复短信,然而打了两行字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全部删光,再重新打字。
五月警惕起来,小心翼翼问:“你谈恋爱了?”
七月白了她一眼,翻了个身,把手机遮住了。七月上铺的小姑娘从上面伸了个脑袋下来,笑嘻嘻地说:“可不是,她这两天奇怪得很,有空就抱着手机发笑。”
五月问:“哪里人?多大了?干什么的?不会是你们店里的厨师吧?对你好不好?”
七月白了她一眼:“你烦不烦,问题这么多,你以为你是谁?”
五月像幼儿园老师诱哄小朋友似地柔声说:“说给我听,我给你参考一下。还有,我以后找男友会介绍给你,所以你找男友,是不是也可以说给我听,介绍给我认识?”
七月说:“说完了没?说完了回去吧。没事别再来了。”
五月心急:“不说是吧,手机拿来我看。”
七月皱眉打量她:“您老谁啊?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好像我小时候在哪里见过您老似的?”
五月无奈叹气:“得,不说拉倒。”
到了中午,五月躺在隔壁的一张空床上翻杂志,杂志太无聊,干脆打起了瞌睡。七月上铺的女孩子下床来,问七月要不要出去吃东西,五月忙睁开眼睛,跟七月说:“我肚子也饿了,帮我也带一份回来。”七月顺手把她刚才带来的明治巧克力丢过去,五月又丢还回来,“这个不行,想吃炒面。”
七月张嘴想要说话,五月已经先开口说:“知道知道,你不认识我,你就当自己好心做善事好了,反正你也要吃饭的,帮我带一份回来就行,炒面里不要豆芽。”从皮夹子里抽出钱递给七月,七月哼一声,接过钱,和同事出去买炒面去了。
她两个人去得远了,还能听到她同事劝她:“七月呀,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你也不能对人家这样凶,我要是有这样一个表姐,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等声音再也听不到的时候,五月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到七月枕头下一摸,手机到手,解锁,查看信息,信息共十几条,不算多。但发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头一个就是“无名司机”,再看下去,有“热心保安”、“怪阿姨”、“啰嗦叔叔”等等。
再看信息内容,不由得就看出一身冷汗来。
先是啰嗦叔叔的,信息很长很长:小妹妹,相信我,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一帆风顺、顺顺利利地度完一生的。任何人都会经历低谷,遭遇挫折的,难道每个人都要选择死来解脱吗?大哥我离了两次婚,有严重关节炎,连两楼都爬不动,房子在离婚时判给妻子和孩子,我自己净身出户,现在和老父母一起住,同居了一段时间后就被父母嫌弃饭量大……如果按照你这种心态,我是不是也该早早了断了?但我现在不还是好好地活着吗?所以,小妹妹,要坚强。毕竟,大哥我都还在不懈努力哪!加油!
啰嗦叔叔的下一条就是热心保安的:小妹!千万不能做傻事!你把地址给我,我请假去看你!一定要冷静,不要在冲动的时候做任何决定!请放心,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黑暗,还有光明,只要你能度过这个难关,相信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无名司机的信息也是差不多的调调,劝她看开些,跟她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做人要看开些,要不然会活的很累,总之做人要积极向前看,多看别人阳光的一面,不要过于在意别人的阴暗面,云云。
只有怪阿姨发来的信息是这样的:我最近网上查了一下,貌似你提到的几种自杀方法都不太好,只有割腕还可一试,但一旦实施时,多数人会犹豫,对自己下不去手。据我看来,好像只有烧炭才是最理想的方法,可惜你没有车,实施起来有一定难度。
五月看得冷汗淋漓,手指抖得厉害,花了很久才把收件箱关掉,切换成发件箱。见她最近发出去的信息有多条,但大都是群发信息,而且收件人的号码前十位一模一样,只有尾数不同,可见是随机盲目发送出去的。
而她发送的信息内容也千篇一律。最早的一条是:唉,我觉得人生失去了希望,活下去没有任何的意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连个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我死后,会有人想起我吗?会有人为我赶到痛心吗?我要走了,永别了。冥冥之中,你能收到我的信息,说明我们是有缘分的,是不是?那么,你能记住我吗?朋友。
或者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为什么世界对我这么冷酷无情?对这个世界失望透了,不想再活下去了。
大概是她这些信息发出去,才收到那么多热心人的回复的。热心人固然多,但也不乏怪阿姨这样热心和她探讨死法的怪人。
五月心里乱纷纷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手里捧着七月的手机呆坐在床头。
七月拎着炒面回来,自顾自地脱衣服,挂钥匙,还没看清五月手里有自己的手机。五月闷声不响,一把将她拉到门外,手机递到她面前去:“你这些乱糟糟的黑暗信息是怎么回事?”
七月“啊”地怪叫一声,扑上来抢手机,手机抢到手,却又笑眯眯地问:“你觉得这样好玩不好玩?我最近很爱玩这个游戏,觉得很有趣。”
“你觉得有趣?消遣别人的同情心叫有趣?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什么心情?”
七月从她手中把手机抽出去,一条条的审视自己和别人的信息,说:“不是很有趣吗?本来以为没人理睬我这个无聊的游戏,谁知道一发出去,马上就有好多回信,各种劝说安慰。想一想他们在不知道的地方心急如焚,我都要笑死了。”
五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拜托你今后别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七月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哟,话不投机半句多。”转身要走,被五月一把扯住。
五月抓住她问:“这纯粹是你恶作剧,还是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七月有些不耐烦起来:“总之不关你事。”
“你这个样子算什么呢?再发这样的信息,我就——”
“——不用你管。”
五月看她态度强硬,自己不得不放低自己的姿态,以近乎哀求的语调求她:“你答应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困难,第一时间去找我商量——”
七月抢白她:“你管我!我无聊加心理变态行了吧?总之不关你事,我自己开心就行。想到他们为我担心发愁,却又找不到我的焦急样子我就开心行了吧!”
五月被气得又跑去长风公园吹风,然后今天心里太乱,长椅上坐不住,就顺着公园门口的一条小马路漫无目的地暴走。马路尽头有一间无任何闪亮招牌的门店,店外张贴的海报上有“招生、自考”一类的字眼,五月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报了一堆自考资料。招生办的老师伸头出来扬声叮嘱:“同学,工行牡丹卡别忘了去办!不要怕麻烦,有问题随时打我电话!记住我说的话:学历是你将来找工作的敲门砖——”
回去的公交车摇摇晃晃,五月单手拉着吊环,单手抱资料。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五月臂弯里的资料“哗啦”一声撒落一地,旁边就有好事的乘客伸头看,嘴里念:“日语专业……华东师范大学自考报名……”
五月没来由的心虚,把资料赶紧都收拾起来,紧紧抱在怀内,头埋到臂弯离去,不叫人看见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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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府新房内。凤楼把一堆账本都扒拉到一旁,招手对月唤道:“过来我教你习字。”
月唤手里捏着写有钟月唤三个大字的宣纸,一边慢慢看,一边摇头:“我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我又不要去考状元,学认字做什么;再说了,我还要回去的,不学啦。”
凤楼眯了眼睛问她:“回哪里去?”
“这还用问,当然是小灯镇我家。”
凤楼淡淡一笑,问她:“真不想学?”
月唤“……”默了一默,见他不作声,赌气似的又加上一句,“我爹会来把我接走的。”
凤楼把手里狼毫一掷,笑吟吟地说:“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爹昨天傍晚就已经去县衙告状了。”
“当真?”月唤一惊,连声追问,“后来怎么着了?我爹人呢?怎么还不来接我?他现在哪里做什么?”
她爹还能做什么?在家里睡着生闷气呗。昨天操着扫帚追花轿,追那混账温凤楼,结果把小腿肚子都跑抽筋了也没追上。俗话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她爹看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儿子及满身是伤倒地不起的罗秀才,心里头实在气不过,就带上两个儿子一瘸一拐地径直去县衙告状,谁料到了县衙,却发现县太爷他老人家不在。一打听,原来县太爷去温家喝喜酒去了。哪个温家?还能哪个温家?自然是那个混账杀千刀的温家。
她爹回家养精蓄锐,第二天一大早,又气势汹汹地赶往县衙,她两个哥哥跟在后头,一人手里抓着一只母鸡。父子三人这一天终于见到了县太爷。
县太爷没有升堂审理此案,而是把她爹请进了后堂,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老弟,埋怨他道:“老弟台呀!你为甚不早些来?事到如今还来告什么状?你女儿昨天便被抬进温家门,到今天连头带尾已是两天一夜,人家该办的事早办妥啦……便是温家老五将你女儿归还于你,那罗秀才是读书人,最是爱惜脸面的,他还愿意与你家结亲?你女儿名声传出去,将来还指望能找得到好人家?即便不为你自己,你也得为你女儿想一想,你告到两败俱伤,今后还叫你女儿如何能够抬头做人?她若是暗结珠胎,一年半载后,诞下温家骨血,你一家子面上有光还是怎地?”
一番话切中要害,说得钟家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县太爷心里暗笑一声,又拍胸口与钟家父子推心置腹说道:“那温家老五我是认识的,人是有些……咳,混。但我的话他不好不听的,你今日且安心回去,我叫他改日去给你家及罗秀才陪个不是,再叫他和你家女儿好生做夫妻过日子,今后不得再沾花惹草,本官我为人最是公正,你知道嘉兴城里的人都称我什么?都称我为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青天大老爷的话再不会错的……”
她爹脖子一梗:“那不成,我家幺女便这样被他白白抢去了?!我得把他告倒,叫他晓得咱们这里是个有王法的地儿……”话是来时酝酿好的,只是愈说气势愈弱,“……至于我家幺女月唤,若是受辱于他,我一条绳子命她自尽便是!咱们小户人家,却也有气节要面子的……”
县太爷顿足道:“老弟台呀,你这般固执认死理,非要告自己的女婿,逼死自己的幺女,到头来闹得两败俱伤,你一家子阿是就高兴了?阿是?阿是?我再问你,气节几钱一斤?面子阿能当饭吃?阿能?阿能?我劝你回去再好生想上一想,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一家老小!梅香,送客——”
她爹白跑一趟,还白瞎了两只母鸡,想去温府讨要人,却有心无胆,且身后还跟着两个青天大老爷派来的衙役。这两个衙役所为何来?自然是青天大老爷防着他父子三人去温府要人闹事而派来的。两个衙役虎视眈眈,她爹就怂了,心里窝着一团火,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躺在床上左想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能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月唤嘴硬说要等她爹来把自己领走,但其实心里并没有抱多大指望的,毕竟已经进温家门两三天了。她爹要是能来,只怕早就来了。眼见得天到了晌午,她爹自然没来。吃喝一顿,饭后趴在桌上眯了一会;转眼到了黄昏,她爹还是没来,晚饭照旧饱食一顿。不得不说,温家伙食着实不赖。
等到了天黑,洗漱之后,她终于彻底断念,却又不愿意爬上床去睡觉,就铺了纸,拿起毛笔跟着她的便宜夫君习起了字。
依着凤楼,将眼前这学生拥在怀内,自己的下巴搁在她颈窝处,手把手地教起来最好最妙。但腰与腿都有伤,一动就痛,有心无力;若靠的太近,反而徒增煎熬,遂作罢。
不过,他的这个学生并不难教,才一会儿工夫就学会了三个字,一,二,三。
到第四个字的时候,她就有点困惑了,问他:“一是一条横,二是两条横,三是三条横,一目了然,好记得很,但为何到了四的时候就乱了套了?四不应该是四条横、五不应该是五条横么?以此类推,十就应该是十条横才对。”
凤楼:“……照你这样说,百这一字便该是一百条横,千这一字便该是一千条横了?那么万呢?”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古人算术不好,到了四就数不清了。”
凤楼:“……”
四到十这几个字练习了许久,虽写得歪歪扭扭,但总算是学会了,实在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不愿意爬上床。李大娘等人看出端倪,过来劝了一声:“姨娘早些上床安歇罢。”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给架到床边,扒下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