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发的时候, 管决明看上去非常高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亮晶晶的，还不停地跟妹妹说着儿子很小时候的事情?。

但随着距离得拉近, 眼看就快要到红星县了，管决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脸色微微发白, 嘴唇也紧绷着, 眼睛里全是不安,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似的。

管沉香伸手拍了拍哥哥的手，沉声道：“哥哥, 别紧张，我?们?应该相信小俊, 他已经十六岁了, 他会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的。”

“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才四岁，一转眼……都过去十二年多了。”管决明手里攥着一张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眼眶微微发红。

夏青棠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管老师，小俊肯定是个大小伙子了，说不定个子比你还高呢。”

“是啊，他妈妈也是高个子, 说不定他现在真?的比我?高了, 毕竟，这马上就要过年了, 过完年，他就十七岁了……”管决明擦了擦眼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今天?是七九年的十二月三十日，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市里到处张灯结彩，打算好好迎接这个全新的一年。

胡燕妮说老同学们?也安排了同学会，不过夏青棠原本就不打算参加，所以胡燕妮今天?会跟着顾兴安一起过去。

夏青棠知道八十年代的重要性，但不知道是不是重来了一次的关系，她现在的心情?反而很冷静，想到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她心中只是充满了期望和一丝丝的复杂，并?不会像别人?那样有太多的感动?了。

管沉香说：“对啊，小俊马上就要十七岁了，很多人?这个年纪早就去上班或者?下乡种地了，小俊肯定也懂事了，哥哥你就放心吧。”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小俊的妈妈从来都没有说过……他还有我?这样一个父亲……”管决明终于说出了心里最大的担忧，“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亲生父亲，那我?现在突然出现，对一个少年人?来说，那是天?大的事情?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心里是最复杂的，要是他一时之间?想不开，那可?怎么办我?这样过去，会不会太冒失了”

管沉香道：“如果他妈妈从来都没有说过你这个亲生父亲，那我?们?今天?就更要过去了。刚好，小俊也不是小孩子了，现在知道了亲生父亲的事情?，我?们?再?给他一点时间?去消化，之后他再?大一点，想通了就会自己过来找哥哥的。汤同志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总归还是希望儿子好吧不太可?能?会把儿子养成废物的。还有，哥哥你这么聪明，小俊也不会是个蠢货的，只要小俊脑子聪明会读书，早晚有一天?，他会明辨是非，会知道哥哥你的不容易的。瞒着他的人?是母亲，又不是你这个父亲，反而你一直在寻找他，他知道你的辛苦，将来总会明白过来的。”

夏青棠立刻附和道：“没错没错，沉香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只要小俊现在读了高中，就算今天?他接受不了这个事，早晚有一天?，他会接受的。就不说别的，管老师你现在可?是大学老师，而且学校很看重你，之后再?升职做个系主任什么的也很正常。一个这样的亲生父亲，对小俊来说有利无弊，他只要不是傻子，就会跟你保持来往的。”

“是的，现在大学都变多了，人?人?都想读大学，我?跟哥哥都是大学老师，我?们?俩收入也不错，我?们?可?以一起存钱帮小俊娶媳妇儿，他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会认下我?们?的。”管沉香说：“他要是像他妈妈那样冷酷现实，那哥哥的工作，就是最大的吸引力。”

管决明苦笑了一下：“还真?是……现实啊……”

“是啊，这就是现实，都这么多年了，哥哥你还没看清楚吗”管沉香用力握住哥哥的手，道：“所以，你就放心吧，说不定小俊妈妈正在想方设法找哥哥呢！亲生父亲现在工作稳定，她肯定想要你出一份钱的！”

夏青棠虽然没说话，但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她不认识管决明的前妻，但通过种种描述，大概也能?看出汤同志是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人?，而且很灵活，随时都能?改变自己的行为，为自己取得最好的收益。

谢瑾萱突然说：“好了，从前面的路拐下去，就会开进红星县县城了。已经到这里了，我?们?肯定要见?到小俊才会回去的。”

管沉香说：“没错，一定要见?到小俊本人?！”

“好。”管决明立刻正襟危坐，看上去比之前更紧张了。

红星县县城面积并?不太大，大部分地方依旧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农村住宅。

一直开到中心地带，才看到了一些两层三层的建筑物，还有电影院、供销社、新华书店、工厂等地方，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可?以看到背着筐子、挑着担子来县城赶集的人?们?。

国营饭店的门口堆着高高的大蒸笼，店员正在把热乎乎的馒头、包子往外夹，到处都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看着这一切，管决明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一些，他说：“这红星县好像还不错，小俊住在这里，应该挺好的。”

“看着挺安逸的。”管沉香说：“不过，还是希望小俊可?以考去省城上大学。”

谢瑾萱把车子开到了县委大院的住宅区外，然后停在大门口下车去登记。

汤同志这个人?确实不简单，这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居然还能?带着儿子嫁给红星县的一个副县长，夏青棠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虽然没有出省，但这次过来之前，谢瑾萱还是请原来的办公室领导帮他开了一个证明，这样来到这里，就不会被拦在门外了。

果然，门卫在看过谢瑾萱的证明后，就去打开了大门，让他们?开车进去，还给他们?指了路：“顺着这条路往前开，在第?五个路口的时候往左拐，第?一个小院子就是任副县长的家了。”

“好的，谢谢同志。”谢瑾萱收起证明，重新回到车上，然后开着车往里去。

这个住宅区人?口并?不算多，但面积还是很大的，一样有食堂、篮球场等建筑，还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在右手边，可?以看到很多孩子在上面奔跑着玩耍。

这会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吃过早饭了，今天?休息，刚好是孩子们?出来玩的时间?。

管决明一直盯着篮球场和操场在看，不放过任何一个正在运动?的少年人?。

管沉香说：“哥哥，人?这么多，看不过来的。”

“我?知道。”管决明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希望小俊不在家里，这样我?可?以先跟他妈妈聊一下，之后再?商量一下在哪里见?面。”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门卫大哥说的那个小院子前，这小院子也是平房，但面积不小，院子里一半地方是菜地，种了青菜、韭菜、乌塌菜、大蒜苗，长得都很好。

另一半地方上面搭着葡萄架子，地面上铺了简单的地砖，停放着两辆自行车，还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竹椅子，看上去很有生活气息。

因为天?气冷，所以大门是紧闭着的，可?以看到煤球炉的管道从那边的窗户口伸了出来，家里应该不会冷。

谢瑾萱停下车子，道：“管老师，是你上去敲门，还是我?帮你去”

管决明这会儿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的嘴唇也不受控制得哆嗦着，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恐怕不行，瑾萱，你去吧。”

“好。”谢瑾萱说完，就下了车。

夏青棠也跟着下了车，两个人?走到了小院子的铁栅栏门前站好。

谢瑾萱立刻拍了拍铁门，然后大声道：“请问家里有人?在吗汤同志，在家吗”

接连喊了两遍，屋里才有了动?静，一阵走路的踢踏声响起，接着，大门被打开，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性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谁找我?啊”

跟夏青棠预料的一样，汤同志果然非常好看。

她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显老，看着像是三十来岁的人?，皮肤白净，五官略显寡淡，但却很清秀，她个子很高，四肢修长，只是因为年纪上去了，所以腰身略微有些粗，但这也没什么影响，她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女?性，而且举手投足都很有女?人?味，跟寡淡的五官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高领厚毛线衣，，半长的黑发扎成了一个矮矮的马尾辫，跟她的气质很符合。

她看着门外年轻好看的谢瑾萱和夏青棠，微微愣了一下，道：“你们?找我?”

“对，我?们?找你，请问你就是汤同志吧”谢瑾萱很有礼貌地说道。

汤同志点点头：“我?是，但你们?是谁我?们?不认识吧”

“对，我?们?不认识，但你应该认识我?的老师，他叫管决明，他跟我?一起来的。”谢瑾萱沉声道。

汤同志那张寡淡的脸上立刻现出了非常复杂的惊讶，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连鼻孔都微微打开了。

她闪电般冲到铁门边上：“你管决明的学生他还活着他人?在哪里”

这话一出，谢瑾萱和夏青棠都愣住了，夏青棠说：“管老师当然还活着啊，你在说什么呢”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我?听说他已经死了，在农场那边没有挨下来，最后是活活饿死的！”汤同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们?休想骗我?！”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我?就在省城大学读书，管老师就在省城大学上班啊，沉香老师也在里面上班。”谢瑾萱说：“你要是不相信，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出来看看”汤同志看见?了停在旁边的吉普车，登时浑身巨震，“你的意思是……管决明就在车上”

“对，管老师就在车上。”谢瑾萱说。

“你……你别骗我?……我?……”汤同志的手开始抖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谢瑾萱干脆走到了吉普车的旁边，道：“管老师，你下来吧。”

说着，他打开了车门，管决明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从车里下来了。

汤同志在看到管决明真?人?的那一刻，整个人?像个木偶一样僵硬住了。

“啊，小汤，好久不见?啊……”管决明白着一张脸打了招呼，他的手在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可?见?情?绪非常激动?。

汤同志突然迈开了脚步，朝着管决明走了过去，管决明吓了一跳，想往后退又没敢动?，就这么被汤同志揪住了。

她伸手掐住了管决明的手腕，然后狠狠一捏。

“哎，这是做什么”管决明不解。

“你是热乎的。”汤同志说。

“啊，我?坐在车里，倒是不怎么冷，手应该不是冷的。”管决明愣愣道。

汤同志又伸手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还是热的。”

“哎，有点疼的，我?说小汤，你这是做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啊”

“你是热的，你是活的，你居然是活的！你没死啊”汤同志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他a的没死为什么不说一声你干什么装死”

管决明这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汤同志，一脸无辜又好奇的表情?。

管沉香这个时候也下了车，她走过去，一把将哥哥拽了过来，然后冷冷道：“你才死了呢！大清早的，你就不会说人?话了”

谢瑾萱说：“汤同志好像以为管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消息。”

“什么假消息这是我?爸妈告诉我?的！要不是管决明死了，我?何至于带着孩子又改嫁了一次要是管决明还活着，他就应该养活我?跟孩子！”汤同志擦了一把眼泪，恶狠狠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从来不去找我?们?你知道儿子已经多大了吗你也配做一个父亲”

管决明张口结舌，管沉香冷笑道：“你在说什么呢我?哥哥去你娘家找过多少次了是你带着小俊改嫁去了外地，还不让你爸妈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哥哥！我?哥哥为了找到你们?，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要不是你这次改嫁回了本省，我?们?到现在还找不到你呢！”

“你说什么你去我?娘家找过我?你少胡扯八道了！我?爸妈都跟我?说过了，你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家！这么多年了，我?爸妈还去农场看过你，说你自顾不暇，根本不想管我?跟儿子！之后，你就死在农场里了！我?当时就想着，这是你活该！”汤同志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崩溃，甚至有些狰狞了。

谢瑾萱说：“你冷静一点，事实就是，管老师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是谁在撒谎，应该显而易见?了吧”

汤同志的身体晃了一下，她两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旁边就是夏青棠，帮忙扶了她一把。

她好不容易站稳，眼泪突然哗哗往下掉：“确实，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

管决明说：“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我?从农场出来后，去你娘家去了不下一百次了，每个月都去好几?次，每次你父母都说，你跟小俊在外地过得很好，不用我?操心。还说小俊是你一个人?的儿子，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这个月还去求过你父母的，但他们?始终不说你到底在哪里。要不是我?有个好学生，他人?面广，帮我?查到了你改嫁来了红星县，我?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汤同志一把拉住他的手，哭得稀里哗啦的：“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管决明手足无措，想抽回手又有些不敢，只能?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妹妹。

管沉香说：“先好好说话吧，别只顾着哭，这是你父母在骗你，你有什么好哭的是你当年自己要跟我?哥哥撇清关系的，你跑得那么远，还没有给我?哥哥留下只言片语，你现在有什么脸哭”

汤同志正要说话，就见?大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子兰，谁来找你啊外面不冷吗有客人?就请进家里说话啊！”

这男人?大概五十几?岁的年纪，一张很普通的脸，不光头发白了一半，脸上也满是皱纹，看上去也是吃了很多苦的人?，他个子很矮，应该还没有夏青棠高，但骨架子还算宽阔，长得也挺结实的。

这应该就是汤同志的再?婚丈夫任副县长了，听说他的发妻前些年因病去世了，过了好几?年，因为工作太忙，都没顾得上再?婚，去年他开始退居二线了，这才有人?给他介绍，他一眼就看上了汤同志，很快就跟她再?婚了。

汤同志比他小很多岁，任副县长的儿女?早就成家立业了，他们?一开始是反对的，但汤同志花了一点儿时间?跟他们?接触，最后子女?也都同意了，汤同志就带着儿子嫁了过来。

汤同志赶紧擦擦眼泪，她走到铁门的门口，道：“老任啊，我?有点话想跟你单独说，我?们?去屋里说，可?以吗”

她虽然之前还在失控，但老任一出来，她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可?见?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老任愣了愣，看了看院子外的这几?个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点头说：“好啊，我?们?进屋说。那这几?位客人?怎么办呢”

谢瑾萱说：“不用管我?们?，我?们?可?以在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