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一会儿。
他道:“祝老板是否觉得这个请求过于唐突”
“我答应你。”我郑重道。
我知道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在这场招安里死去。
元末明初,浩浩荡荡一部《水浒传》,早已写尽了招安的结局。
他忽地双膝跪地:“多谢祝老板。丫头,就拜托你了。”
我连忙搀起他。
这时候的他,以为樱桃跟了我,是最好的归宿。其实,到最后,民与匪,又有什么区别呢乱世之中,安稳,是不可能的。
樱桃捧着一瓮水,从外头走进来。
独眼龙冲她招招手:“丫头,你过来,给祝老板磕头。从此,你便是她的孩子了。”
樱桃小脸儿煞白:“阿叔,你不要我了么”
独眼龙以命令的口吻道:“你闯了祸,不宜再留在神居山。随祝老板去。”
“我不。”她咬咬牙,跑了出去。
独眼龙看着她的背影,怜爱又不舍。
深夜。
几个“鞑子”喝得酩酊大醉,往地窖里走去。
冯高、独眼龙,蒙着面,带着几个人,在地窖中装模做样地与“鞑子”打斗。
关在地窖中的郑泰,见有人来救他,大喜。
他嚷嚷着:“快!捉住贼寇!”
倏尔,一个“鞑子”从怀里掏出烟雾棒,点燃。地窖里顿时弥漫了浓雾,呛人得很。“鞑子”们逃跑时留下了要紧的东西:一顶蛮族头盔,一枚鞑子军中的腰牌,和一根狼牙棒。
独眼龙赶紧上前,解开捆绑郑泰的绳子。
“草民来迟,叫国舅爷受惊了!”
说完,背起郑泰便跑。
冯高等紧随其后。
黑暗中,跑了二十多里路。
在深山中绕来绕去,绕得郑泰眼,连连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独眼龙才将郑泰放下。
议事厅中,满是举着火把的土匪。
“国舅爷,咱们现在,可算是安全了。”独眼龙道。
他吩咐手下:“快!杀鸡宰羊,准备美酒,给国舅爷压惊!”
“这……这……”郑泰云里雾里:“绑本爵爷的……不是土匪”
冯高忙道:“怎可能咱家在山寨里盯着,苦等国舅爷来。若非傍晚下山,得知国舅爷不在府中,咱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舅爷也在这神居山。”
有人将蛮族头盔等物呈上。
郑泰思忖道:“既不是土匪,那便是鞑子了……难道,扬州还有残留的鞑子余部”
冯高道:“国舅爷聪颖至极。可,咱家想不明白,鞑子为甚要跟国舅爷过不去呢难道,八月初三那晚,仓库的事,有什么猫腻鞑子是受了算计,想……报仇”
一句话,戳到郑泰的痛处。
他当然不愿意让旁人知道八月初三的隐情,郑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戏码。
“冯厂公当真是疑心太重!太重!”郑泰打着哈哈道:“鞑子诡计多端,想害本爵爷,还需要什么理由不成”
独眼龙附和道:“国舅爷所言极是。”
饭菜端上来。
郑泰撕了一大块肉啃着:“罢了,罢了,若让万岁爷知道本爵爷被鞑子捉住,难免又是一番指责。我姊姊脸上也没有光彩。便当没有这回事吧!咱们还是说招安,说招安……”
冯高做出极为难的神态,半晌,方勉强道:“那,咱家便听国舅爷的吩咐吧。”
独眼龙跟着道:“听国舅爷吩咐。”
郑泰用油乎乎的手,在空中划拉一圈儿,道:“你们还算懂事。”
这件事,就这样蒙混过关。
幸亏,绑郑泰之时,土匪无一人露面。
幸亏,神居山地形复杂,如迷宫一般。
幸亏,郑家本就做了亏心事,不敢深究。
幸亏,土匪们保留了少许与鞑子作战时的战利品。
三更时分,山寨一片寂静,我向独眼龙辞行。
他送我到山门外,看着我上马车。
大树后头,蹿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
樱桃来了。
她跪在我面前,磕了个头,唤我:“榆娘。”
她还是将独眼龙的话放在心上的。
她是个听话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阿叔,我听你的,我跟榆娘走。”她很认真地对独眼龙说。
独眼龙点了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阿叔,你知道的,丫头是最听话的。你让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要开开心心哦。不要喝冷酒,我让武通叔看着你哦。我晌午到山上采了很多你爱吃的菇子,给你做下酒菜。阿叔,你跟人打架的时候,打不赢就跑啊。听到了吗打不赢就跑。”她一边想,一边说。
原来,她那会子从武陵阁中跑出去,不是赌气,而是为独眼龙采菇子去了。
她没有真的想违抗他的命令。
她只是想最后为他做点事。
独眼龙笑了笑:“听到了。”
樱桃一步步走近我。
我伸出手,拉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飞奔。
我拉开车帘,回头看,独眼龙站在原处。
七尺高的汉子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