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走到豆芽面前:“豆芽,明旭呢”
豆芽看见我,一片死灰的眼里,眼珠略动了动。他向天长啸一声。一个字都没说。
我看到他怀里的蔡青遥,脸,手,都是乌青的。
“母亲,母亲——”我唤道。
我恍然意识到什么。
“明旭!明旭!明旭你在哪儿”我急匆匆地在密林中转着。
独眼龙心下不忍,他终是告诉了我:“祝老板,你的夫君他……没了。”
他手下的兄弟将掩在荒草中的秦明旭的尸首抬到我面前。
天旋地转。
我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秦明旭头上,一根细而长的针,触目惊心。
他没有了鼻息。
那会子,他在马车上跟我说的“桑榆,你放心,我一定把冯厂公平安带回来”成了他这辈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第一个夫君,死了。
我的第二个夫君,现在也死了。
这人间,真苦,真冷啊。
桃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我就是那随水漂走的桃,浮浮沉沉,无边无际。
我又一次失去了家,又一次孑然一身。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祝桑榆。
半盏百年好合。我和明旭的夫妻之路,如此之短。
明旭。
我将面孔贴在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硬邦邦的。
我伸手一摸,摸到一封信函。
开头写着桑榆吾妻。
厚厚的五页纸,他向我坦白了他所有的罪孽与私心。
过去那些迷惑不可解的情形,我全部都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的挣扎、犹豫,我明白了他的决心。我明白了他对我深如渊海的爱。
我不怪他好多次一闪而过的自私。这世上,每个人的心底都在下雪,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隐晦与皎洁。
明旭。
你不该那么自责的。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的所有,真的。你听见了吗
明旭。
这人世的肝肠寸断,不过如此啊。
我的腹倏尔猛烈地疼痛起来,下坠的疼,仿佛地下有一双手,在拉扯着我,不断地拉扯着我。
“哗”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了。下衣浸透了。
在这荒郊野岭,孩儿要早早来了吗
樱桃紧紧地挨着我,守着我,担忧道:“榆娘,榆娘,你怎么了”
独眼龙脱下袍子,盖在我身上。
我疼得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去唤大夫——”独眼龙忙道。
我摇头:“不,不,来不及的……”
我已经感觉到婴孩在挣破我的身体了。
我看向樱桃,道:“你给榆娘接生。”
“嗯!”樱桃重重地点头。
山林中一声寥落的鸟叫。天上的黑,变成墨蓝,紧接着,沸腾起来。一道红得发亮的线矗起。白昼挣破了黑夜。
我身上全是汗水。
不断地用力。
须臾,一个婴孩钻了出来。哭声极其嘹亮。
“生了,生了!”众人道。
“脐带……”我虚弱道。
独眼龙抽出腰间的剑,递给樱桃,樱桃斩断了孩子的脐带。她将婴孩抱在手中,道:“弟弟,是个弟弟。豆芽舅舅,阿叔,快来看,榆娘生了个弟弟。”
豆芽依然是痴痴傻傻的,他听不见任何动静。他像是掉入了一个破碎而混沌的梦里,醒不过来。
独眼龙将那孩子抱在手中,道:“公子长得好生英武!祝老板有后福!”
我的疼痛却未见少,反而越发重。
稳婆说过,我怀的是双生子。
今日早产,另一个孩儿迟迟出不来。
我咬住盖在我身上的袍子,握住躺在地上的秦明旭的手。明旭,你佑我。你佑我。
过了许久,那孩子出来了。
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筋疲力尽,却不敢躺下。
樱桃抱起孩子。
我忙问道:“怎么样孩儿为何不哭”
樱桃低下头,嗫喏道:“是……是……是个妹妹……可是……”
我强撑着坐起身,接过孩儿,一探究竟。
是个极可爱的女婴。眉毛疏朗,嘴角上扬,很像秦明旭。但她四肢皆不动弹,半点声息也无。
“妹妹,没气……”樱桃哇地一声哭出来,“榆娘,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义父死了,豆芽舅舅变了,现在妹妹也没气了。为什么”
樱桃积攒的恐惧与悲伤,倾泻出来。独眼龙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
“祝老板,小姐落地即夭,就埋在此处吧。”独眼龙向我道。
我失神道:“让我再抱一会儿。”
在牢房里,秦明旭告诉我,他给孩儿取好了名字,一个叫秦安,另一个,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牢门就被狱卒关上了。
我没有听到第二个孩儿的名字。
原来,我与这第二个孩子,这一世,是没有母女缘的。我的大恸,伤了胎。
不知我静静地坐了多久。
天大亮了。
独眼龙道:“祝老板,再不走的话,恐有郑家的爪牙追上来——”
我把婴孩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将明旭和孩子埋在一处。
明旭,你和女儿作伴,不会孤单了。
有朝一日,我下来陪你们。
你们要在黄泉路口,接我。
寸寸微云,明灭难消。魂魄俱断,闪闪摇摇。山山水水,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似今朝。
樱桃将弟弟递给我:“榆娘,弟弟哭了,似乎是饿了,您喂喂他。”
我接过婴孩。看着他英气的小脸儿。
他叫秦安,小名豌豆。
我的豌豆。我失而复得的豌豆。
他吮吸着我。
我心底长出为母的铠甲。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我一向刚强,不是吗
从不给欲望留余地。我是一条河,命运的悲与喜,都接着。
喂完豌豆,我爬起来,走向豆芽。
豆芽眼中还是死寂,任何人,他都不许靠近,除了我。
我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豆芽,母亲困了,我们让她睡会儿,好吗”
他看着我,一霎时,蜕掉所有的壳,成了一个小小的孩童。
“真的吗,姊姊”
“嗯。我们让母亲睡觉。”
他的手缓缓松开。
我看向独眼龙,示意他接过尸首。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
豆芽抱住头。我把豌豆递到他手上:“你看,豌豆回来了。他很想你。”
他伸出手触碰豌豆嫩嫩的小脸,又赶紧缩回去,他畏惧道:“姊姊,他不会喜欢我的,我是坏人。我是大坏人。”
“不会的。我们一起走,去桃源。走,豆芽,我们一起走。”
他连连后退,凄惶道:“不,不,我是坏人,我不配。我只会给你们带来灾祸……”
血腥味浓烈极了。
我虽不知道方才那半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豆芽一定尽力了。
母亲死了,明旭死了,他受到的打击是空前的。他淹没在深深的愧疚和对自己的否定中。
“豆芽,班主说,今天城隍庙有庙会,姊姊背你去看,好吗”我像小时候一样说道。
他怯怯地看着我,半晌,道:“姊姊,班主今天又打我了。”
他真的回到小时候了。
后面跌宕的十数年,仿佛不存在了。
我将豌豆递给樱桃,尔后,俯下身来,道:“我知道,没关系的,待会儿姊姊到庙会上给你买炸饼,好吗”
“嗯。姊姊,买了炸饼,我们一人一半,你吃一大半,我吃一小半。”他认真地说着。
我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姊姊听你的,你快上来。”
“好。”他慢慢地,趴到我的背上。
豆芽是那样瘦啊。
我背起他,一步步往前走。
独眼龙想要帮我,我摇摇头。
如果是别人,豆芽一定放心不下的。把他惊醒了,他不肯走的。
我背着豆芽,带着樱桃,豌豆,走向水车,与练、祝西峰汇合。在独眼龙的伴随和庇护下,我们一行人往神居山而去。
水车进山后,独眼龙炸断了所有进山的路。
春日,神居山的武陵开了,一簇簇挤满枝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偶有风过,瓣散落如雨。
山中的日头,是温和的,不骄不躁。
我坐在桌案前,画一幅绵长的画。这幅画中,我生命里遇见的所有人都在。淮时,明旭,他们音容如昨。
独眼龙陪着樱桃在山坡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远。练和西峰,奔跑追逐。他们时不时地笑着。
豆芽呆呆地坐在武陵下。
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清醒。除了有关于我和豌豆。
摇篮里,豌豆哭闹,他连忙抱在怀里哄。
我唤他,他会伏在我膝边,问我,姊姊,怎么了。
他的眼睛,干净得就像天上的云朵。
有一日,山中落了雨,豆芽看着漫天的雨帘,跟我说,姊姊,我们是不是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杀死了
我点了点头。
我们都哭了。
声声檐雨,百转千回。
走过刀光剑影,走过生离死别,我和豆芽要的平安二字,就像漫长而崎岖的黑夜尽头的曙光,终是得到了。
滚滚红尘。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