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哭了,蹲在地下呜呜地哭。从有病到现在,他守着媳妇和儿子从没掉一滴泪,倒是媳妇和儿子当着他的面抹了好几次泪。媳妇和儿子抹泪时,他还安慰他娘俩,说:“哭什么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怎么还对付不了个三年五载的。人家得了我一样的病,还有活了十几年到现在没事的呢。”
他装出不怎么在乎的样子,那是在媳妇和儿子面前硬撑,其实他心里如刀绞一般。他舍不得他的这个家,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经过他和媳妇十几年的细心经营,总算是不错了。有了套二厅的房子,两口子的工作也稳定,尤其是儿子,从小学习就不用人操心,学校里老师说他的儿子考市重点高中没问题。多温馨的家啊,要是他没病,这种平头百姓的日子别说还不算清苦,就是清苦点也是有滋有味的。他和媳妇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工人,工人的要求不高,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家里平平安安别出事,就足够了。
家里存了近十万块钱,本来打算是供孩子上大学用的,可是他这一病,就全打了水漂了。住院两个多月,积蓄没了不说,还欠了债,就是这样,能挽回一条命也行,可他心里清楚,得了癌症,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他才四十岁出头啊,他要是去了,媳妇和儿子怎么过下去啊
他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趁媳妇和儿子不在家,他想痛快地哭一场。哭够了今后就不哭了,真的,哭没有用,男子汉,伤心了,就哭一次,为了媳妇和儿子,他也不能哭第二次。只要他不哭,媳妇就能撑下去,儿子就能安心学习。
他蹲在地下哭了五六分钟,觉得胸里又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哭了,身体已经这样了,他得保存体力,得把家里不利索的地方修理完。他没有什么能力办大事,但自己的家哪里有什么毛病他还是能解决的。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下不来床,而且这一天说到就到。人家大人物得了他这种病,顽强也罢,争分夺秒也罢,干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是小人物,他争分夺秒只能干家中的小事。等这些小事干完了,他死也能合上眼了。
他在门的三个合页的转轴缝间点上了油,他发现有一个合页的螺丝松了,又用螺丝刀紧了紧。他敞开门,又关上门,再敞开,再关上,没一点动静了。他想,等他这个人没了,他的魂肯定离不开这个家,到时候听到媳妇和孩子出来进去,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或许还能感到一点慰藉。
媳妇实际上不久就猜出他干这些活的目的了。前些日子,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阳台上百页窗的滑道修理好。如果放在过去他没病时,这点小营生根本不算个事,可现在不行了,他身体那么虚弱,根本没有力气踩着凳子去卸百页窗。没办法,他打电话把两个同事叫到家里来了。这两个同事也是钳工,来到家中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他赶紧招呼同事洗手,人家要走,他不让,沏上一壶茶,让两个同事喝口茶歇歇。这时候,媳妇带着买给他的午饭进了门。听说他特地叫两个同事来家修百页窗,媳妇一愣怔,说百页窗也没坏,只是滑道拉起来有点涩,还用得着麻烦两个同事大老远地来家里修吗。他说:“修修好,省得日后用起来烦心。”当时,媳妇盯着他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他用石膏堵墙上的钉子眼时,恰巧又让回家送午饭的媳妇碰上了。他问媳妇:“回来了”媳妇没回答,默默地把饭放在桌子上,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一会儿,便传出媳妇嘤嘤的哭声。
他停下活,走进卧室,看到媳妇匍在床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问:“你怎么了哭什么”
媳妇哭声停止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脸盯着他看,说:“李皓,你歇歇吧,别干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心里难受。”说完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他突然感到有些难堪,就像是学生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发现了似的。他慌乱地解释说:“你别乱想,平日里咱都上班,这些小毛病不入眼,现在我在家闲着没事,看着就不舒服了,你知道,我是细致人。”
媳妇擦擦脸上的泪痕,勉强一笑,说:“我没乱想,我是怕你累着。吃饭吧,今天买的鸡汤馄饨,可鲜呢。”
从那以后,他在家干这些小活,除非媳妇没看到,一旦看到,眼圈就红了,但不再哭出声。媳妇还是劝他,说这些都不碍事,不捣鼓也行。他就说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捣鼓捣鼓好。就这么着,夫妻俩都心照不宣,他照干他的活,修修这,修修那,媳妇的眼圈也是照红一次、又红一次、再红一次。
三
媳妇猜得不错,他这是最后的细致。他要在生命结束之前,把这个家修理得没有一点瑕疵,他不能容忍到了最后,他这个人没了,让伤心的媳妇在家里拉拉门,门吱吱地响;拖拖地,地板缝渗进水;做做饭,锅盖把手又松松垮垮的,等等。他是小人物,不能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个金山银山什么的,可是他是个手艺不错的钳工,拾掇家里的小毛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家里的挂衣橱在当时装修房子时,是直接做在门廊那面墙上的,原来有四个挂钩,后来断了一个挂钩,他也没理睬。因为他、媳妇和儿子基本没有把衣服挂在橱里的习惯。当时做这个挂衣橱,是准备给客人用的,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如果是冬天,客人穿着外套,那么,在一进门时,就可以先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橱里,然后再进屋里。可现在谁还去谁家啊亲戚们平日里主要靠电话沟通,碰到个红白喜事吧,都去了饭店。尤其他这样的小工人,属于社会低层人物,逢年过节什么的,也没什么人到他家“看望看望”,所以,他家那个挂衣橱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客户。好像是去年吧,媳妇打扫家里的卫生,把一床棉被挂在橱里,后来媳妇要取被子时用劲那么一扯,挂钩就断了。其实这样的挂钩家里就有备用的,一年了,他也没换上一个。三天前的上午,他把地板上的那道缝用一种胶弥补好了,便想起了那个挂钩,他拿出螺丝刀,要安装一个新挂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固定断挂钩的木螺丝拧了下来,当他拧下那三个木螺丝时,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喘得有点厉害,胸部又感到些许闷痛。他坐在马扎子上歇息,好积攒点力气待会儿安装上新挂钩。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仿佛已经过世好一段时间了,有一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比他大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