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色俱厉,狠狠盯着邬道思,眼神里充满惊怒。
正因为他很欣赏邬道思,爱才心切,所以不惜亲手涂改卷子。他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位风华正茂的才子狂言无忌,写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言论。
虽然他写的都是事实,但跑到皇帝面前说这种话,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任真瞪视着他,怒形于色,心里仍有余悸,庆幸自己提前发现此人此卷,不至于让一名栋梁之才愚蠢地死去。
邬道思侧身抬头,朝任真温和一笑,干净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先生,您不该阻止我。”
看着这副淡然神态,任真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把拽走卷子,低声斥责道:“就算你不怕死,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好好活着,大好年华在等着你”
邬道思闻言,笑容散去,郑重地问道:“先生认为,我刚才写的不对么”
他目光澄净,专注地盯着任真,想从这位跟自己同龄的主考脸上,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变化。
任真冷哼道:“对与不对,很重要吗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你只图一时痛快,写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连性命都没了,就算你是对的,还有何意义”
邬道思莞尔一笑,听出任真已经变相表露自己的态度,感到心满意足,于是起身行礼,恭谨说道:“谢过先生。”
任真注视着他的举止,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太过淡定从容,非同寻常,准确地说,更像是生死度外。
“你的卷子,我刚才大致看了一遍,问题不大。就算不做最后一题,也能名列前茅。回去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口无遮拦,朝廷需要你建功立业”
从主考官嘴里说出这话,绝对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等于在告诉邬道思,放心,只要你别找事作死,我保你能金榜题名。
邬道思嘴角微挑,算是报之一笑,却没有道谢,转身告退。
刚走出不远,他又倒退回任真面前,认真问道:“先生久居世外,跟醇儒打过交道么”
儒修在世外书院修行,醇儒在凡间读书入仕,两者虽然同归,毕竟殊途,平时几乎不会打交道。邬道思突然问起这个,是何用意
任真反问道:“你不是认为,两者没有优劣之分吗既然如此,何必在意这些”
邬道思摇头,解释道:“您如果跟醇儒多打交道,应该就能明白,世外的儒修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或者说,缺乏文人骨气。”
任真若有所思。
“实力强大的人难免会自负,有意无意间,把平凡人的性命看得太轻。不曾柔弱无助,便无法真正理解,那些柔弱文人的坚守,是何其珍贵。”
任真似懂非懂。
邬道思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情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结道:“生命并非唯一珍贵。为了坚守某些美好的品质,很多人虽死无悔。”
听到这话,任真总算明白过来,说了半天,原来刚才的自负强者是指他,柔弱文人是指邬道思自己。至于虽死无悔,应该是邬道思想解释,为何敢在试卷上犯颜直谏,视死如归。
任真哑然一笑,“五境上品,你算是醇儒吗”
邬道思不置可否,凛然道:“先生高居庙堂,执掌大权,就更应该懂得敬畏弱小,尊重气节。冲您对我的关照,晚辈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他一揖及地。
任真见状,感到好奇,刚才暗示他能中举时,他都没有拜谢,究竟是何事,值得他如此郑重。
“说说看。”
邬道思抬头说道:“我想请您抽空,去北海郡看看。那里有很多我说的那种人,真正的读书人。”
“北海”
任真轻声嗫嚅着,目光闪烁,联想起当年万人赴死卫道的悲壮冤案,神情庄重肃穆。
如果有机会,是应该去瞻仰读书人的气节。
见他陷入沉思,邬道思不再打扰,悄然退向殿外。
任真忽然转身,望向快出殿门的他,问道:“你从何处来”
他心里已经猜出答案,只想当面确认一下。
邬道思站在远处,正色道:“我从凡间来”
凡间对应的并非仙界,而是世外,正如俗人对应着高人。一更晚了,群里的朋友知道,下午我家里又特么停电,快五点才来。
第289章 但余钟磬音
朝试首日,文试就这样结束了。
任真在宣文殿前敲山震虎,整顿盛行已久的舞弊风气,此事传遍京城,大快人心。
对平民百姓而言,朝试结果如何,谁中举谁落榜,虽然跟他们没直接关联,但是,人人心里都渴求公平,不愿看到良才落寞、小人得志,更害怕以后会栽在靠舞弊上位的贪官手里。
任真此举,让他们眼前一亮,难得看见北唐官场上的一股正气,能有人站出来,不畏权贵,替更多人做些好事。
此时,任真还在为明日的武试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外界对他的风评,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他做这些事的初衷,不在于赢取哪群人的赞赏,而是不愿昧着良心,一味地做损害北唐利益的事,更不想背上颠覆北唐的元凶骂名。
他追求的理想结果,是北唐拨乱反正,在他推翻武氏政权后,并没变成一副烂摊子,而是步入正轨,渐渐国泰民安,直至战胜强敌南晋。如果最终能一统天下,就再好不过了。
不求名垂万世,但求别背黑锅,仅此而已。
所以,当他坐在礼部衙署内,亲眼监督下属们誊抄、密封、糊名、阅卷时,心中惦记着的,全是自己的私事。
白天文试时,他安排替身以任真的名义现身,在考场答题,是因为他本人想参加武试,明天跟北唐的顶尖天才们同台竞技,一较高下。
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原因很简单。
自从进京城以来,他忙于混迹官场,应付各种局面,最近很少把心思用于修行,导致境界一直卡在五境下品,停滞不前。
强者为尊,实力始终是第一位的。他并非不着急,这些日子经常感到手痒,很想跟人比试切磋,通过实战调整状态,最好能激发新的感悟,让实力得到提升。
而且,他即将前往战场,激烈厮杀在所难免,恢复状态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这场大朝试恰好是良机,在舒展筋骨的同时,又能帮他对那些年轻人形成准确的认知,可谓一举两得。
白天文试时,他没有亲自答题,而是派替身上场,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为武试考生准备的测验很简单,卷子又是他本人所出,自己出题自己做,实在无趣,还不如让替身随便应付过去;
其二,他虽然擅谋大局,在细节方面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一人分饰两个身份,容貌易改,但字迹绝对不能相同。他身为朝臣,以后会向女帝上奏章,若跟卷面字迹相似,被有心人察觉,将是致命的破绽。
现在回想起来,任真心有余悸,幸亏监考官是他本人,否则,替身虽同为五境,绝挡不住牧野的蛮力,下场肯定很惨。
今天的三拳,只是小试牛刀。明天的武试,才是他崭露头角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