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如此大,又如此狭窄,窄得她仿佛透不过气来。想要的不多,却一个都得不到。
冰儿抬起头来,看着乾隆,他的背景只是一片模糊的雪白色,而父亲,高大而挺俊,一身白色袍子,腰间和田白玉腰带,狰狞的龙首互相咬合,在一身白色中仍亮得刺眼。皇帝的五官仍如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一点看不分明。
冰儿隐隐觉得乾隆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想避开,却被乾隆一把捏住肩膀,力道之大,让她担心自己的锁骨是不是就要碎了,冰儿倔强抬头,正对着乾隆深如潭水的双眼,潭水冰冷刺骨,暗涛涌动,冰儿便觉得身体冰凉,从骨头缝里透出这种冷冽。乾隆的声音也一点温度都没有:“你抖什么离开你以为这是你杂耍的地方”
冰儿竭力控制自己的手,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努力抬头,让自己勇于正视乾隆的眼睛,只一眼,便是一片模糊:“额娘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让泪水流下来,让视野清晰一点,却感觉肩上的力道被卸下了。乾隆放开她,背手道:“也别太哀痛了。你额娘也不愿意见你这个样子。”
“皇阿玛”
乾隆听见和敬公主的声音,心底一片痛楚,看看和敬公主早已泣不成声,过去抚慰地按了按她的肩,又对冰儿道:“你额娘临去的时候,原叫朕多照顾你。你也不是幼儿了,行事也当有个分寸,才不枉你额娘在你身上花的心力。”谈到皇后,又不忍再提及,转身离开。他听不见冰儿的痛哭声,只听见她膝盖着地时的“扑通”声,她额头着地时的“笃笃”声,一声声极慢,沉闷得如哑口的钟鼓,却是声沉郁而不散,仿佛叩击在心膈深处。
夜愈发深了,众人渐渐散去,和敬公主来劝冰儿回去歇会儿,冰儿只是摇头不语。和敬公主无法,对身边的嬷嬷道:“派个人把冰儿身边服侍的嬷嬷或宫女,不拘一两个叫过来伺候。”那嬷嬷应着声下去了。和敬公主道:“我明白你心里难受,但也注意着自己个身子。”冰儿默默点了点头,觉得跪得太久了,膝头僵冷麻木,虽然不痛,但却似数万只蚂蚁爬在腿上,痛痒难耐,又无处抓挠。和敬公主见她倔强到这样,也是无奈,摇头叹息着回去了。
只闻更漏声声响,不觉中夜星辰流转,天渐渐明亮,冰儿只觉得口唇发焦,前来伺候的苇儿担心地在一旁问道:“主子,您歇会儿,回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再来,好么”见半晌无人答话,苇儿又道:“那我把水端过来”还是没有回答。苇儿正欲再劝,外面有太监过来,轻声道:“皇上来奠酒了。”苇儿不敢造次,扶着冰儿跪到一边,俯身不敢动弹。
乾隆一身白绸,腰间系着玄色带子,脸色憔损,嘴角向下抿着,似乎倏忽生出两道浅纹来,他来到灵前,一旁太监忙把酒盏递过来。乾隆闭目,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好一会儿方把杯中酒水轻轻倒在灵前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黑色如镜面般的金砖地上蜿蜒,乾隆的目光追随着酒液的流淌,终于看到俯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容尚小那个,额发垂于脸前,乾隆略一皱眉,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忙轻声奏道:“皇上,是五公主,昨日起就一直在灵前跪着,直到今天还没有起过身。”
乾隆对冰儿道:“也不用这么着,你回去歇会儿吧。”
此话说出去,一点反响都没有,恰如一块石头进了水中,却连涟漪都没有溅出一样。
马国用忙趋步到冰儿身边,轻声道:“公主,皇上体恤,让你回去歇会儿。”
许久,微闻一声“不”。苇儿在一旁大急,又不敢说什么,轻轻拉拉冰儿的后襟,冰儿劈手扯过自己的衣服,直起身目视乾隆大声道:“你不让我陪额娘出去,现在也不让我陪她么最后一面我没见着,见见棺材也不行么”
灵堂中所有随侍的人都惊得腿软,苇儿连劝的话都说不出来,抬眼偷偷望见乾隆额边青筋暴起,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暗念着“完了”
乾隆倒没有如众人臆想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踱步过去,低头直视冰儿的眼睛冷冷道:“你说什么”
冰儿头愈发昂得高:“我什么都不怕。你要杀就杀我,我活着没有意思。”
乾隆清晰地见到,冰儿脸色雪白,额角一块乌青,左颊上还有淡淡几道红印,是他昨天不分青红皂白打的,她的眼中仍然没有泪水,乌溜溜的眼珠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乾隆想起皇后临走时的话,心中不由一软,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想抚一抚冰儿颊上的伤痕,而冰儿头一偏,很快地避让开,留着乾隆的手尴尬地停着。乾隆放缓声气道:“你想左了。朕瞧你跪了一夜疲累,让你去歇会儿。”
冰儿并不领情,硬硬的声音回道:“不用。”
乾隆终是用手抚了抚冰儿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在伤心。”许是被这话触动了心弦,冰儿原本绷得紧紧的身子突然瘫软下来,只觉得周身说不尽的酸麻难受,气血直往胸膈上顶,忽然胸口像被刺了一刀一般,口中一咸,一口鲜血要咽也来不及,直直地喷出来,正在乾隆的白绸素服上溅了小小一滩。马国用慌忙过来要擦,冰儿却一把抱住乾隆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哭灵的人多,有小声啜泣的,有大声嚎哭的,有真心实意哭到昏厥的,有虚情假意干打雷不下雨的冰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此时痛痛快快一场哭,才是直抒胸中难忍抑郁和悲痛的唯一法门。
乾隆先有些不适应,慢慢心里酸痛,回想起早先对冰儿的误会,又想起大行皇后一直对女儿的挂念,不由也双泪纵横。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道:“别哭伤了身子,叫太医过来给你请个脉,咯血总不是好事。”又道:“长春宫一切都如你额娘生前所设,若是你想她了,不妨过来坐坐。”
冰儿只是摇头:“我不要她走,我不要她走我回来就是念想着她,她怎么好这么抛下我”乾隆觉得自己衣摆湿了上来,不知道这女孩儿哭出了多少眼泪,自己陪着心酸又哭了一阵,亦是把这阵憋闷在胸中的悲恸散了一散。许久,冰儿似乎真是累了,哭声渐渐低下来,犹啜泣不止。乾隆道:“你不愿意离开,就先到后头小床上躺一歇,可好”冰儿这才点了点头。
乾隆见她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