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也不知道这“坐”不过是席地而坐亦即跪坐的意思,便老实不客气一屁股箕坐在垫子上,见乾隆皱了皱眉,又改成盘腿趺坐,乾隆无奈笑笑道:“罢了,夏虫不可语冰。你老实坐着别动。朕说什么时不许插嘴。不然,朕就叫人把你叉出去。”见冰儿眨巴着圆溜溜而明亮的眼睛,乖巧地点头,又喜欢起她这一派烂漫的稚子神情,说:“朕昨儿个晚上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好消息。舒赫德和兆惠带的健锐营云梯精兵,协助你舅舅已经攻克了数十座碉楼,势如破竹,莎罗奔那里已经派人来谈和议,傅恒加急折子来请示朕。”说到这里,他也不继续讲细节,不过眉眼舒展,是很久都没见过的愉悦神色。
冰儿也不由高兴起来,乾隆又道:“这里也有你的功劳。这次朕下江南,准备带你一块儿去。”
这才是意外之喜。冰儿几乎蹦起来:“真的”
乾隆鼻子里轻轻发出鼻音,冰儿连忙重新坐下去,屁股安分了,心却不能安分,激动得“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君无戏言。”乾隆又说,“江南是大省,苏州、凤阳你都是去过的。感觉吏治如何”
“什么叫吏治”
“就是当官的为人怎么样对百姓好不好”
冰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苏州府台很可怕,我不喜欢。定远县太爷凶也凶,也帮我过,好不好说不上来。”乾隆觉得白问了,正想叫冰儿告退,冰儿又道:“不过,我听人说,当官的为了谋自己的升迁,往往不会特别顾百姓,当着上司是一套,当着百姓又是一套。”
“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我师父以前常这么说,所以他最恨当官的人,我们去卖药时,离得老远见到当官的仪仗,都要狠狠吐口口水呢。”
乾隆沉吟未语,半晌道:“御史试中,有人风闻弹劾江南巡抚那舜阿,倒有些如你所说你跪安吧。”
不久,圣谕即下,只道乾隆奉皇太后前往杭州礼佛,顺道徐、扬、苏、绍等地,兼着视察黄淮堤坝,准许百姓叩阍陈奏,既尽孝道,又忙国事。一路接洽繁华自不待言,皇太后身体康健,高高兴兴玩遍苏杭,最后回程时,驻跸在苏州府中苏州织造署行宫。太后一路玩得也有些累,见四月间烟花极胜,姑苏山水相依,更是气候舒适、风光独好,便有些慵懒,要在行宫多休息两日,闲来邀得一些命妇作陪。
乾隆笑道:“皇额娘在这里舒服,不如多住些日子,朕打算亲莅扬州查一件案子,过几日就带几个侍卫前往。”
太后吃了一惊:“怎么只带侍卫皇帝要白龙鱼服微行”
乾隆陪着笑点点头。太后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万圣至尊,有什么案子不好叫人去查,还非得自己多跑一趟”一边随侍的娴贵妃也跟着道:“之前不是已经去过了扬州那时怎么没查出什么吗皇上龙体贵重,还是多加保养为善。”
乾隆听娴贵妃也敢干涉自己,声气便有些不善:“之前在扬州,你哥哥自然侍奉得周到,朕放眼望去,只知道扬州好山好水,外带一群好官好良民。所以也想自己去看看,是不是花团锦簇的外头,也没有败絮其中的里头。”娴贵妃吃了一噎,讪讪闭口不言,心里暗道不妙。
乾隆出了太后所住的宫室门,冷了脸对随驾的马国用道:“虽是在外头,也一样外言不入,内言不出。江南巡抚那舜阿现在扬州,你派人瞧着,如果行宫里有消息传递,立刻与朕拿住拷问。敢有事出,朕先要你的脑袋”马国用见他辞气这么凌厉,惊得背上出汗,身子直躬得近乎接地。等乾隆到了自己所住的行宫宫室,见冰儿倚着门坐在地上,握着那支玉箫发呆,不由没好气地说:“出来就可以放肆了么你这是什么样子”
冰儿其实正在等候乾隆,忙一骨碌爬起来,跪下匆匆请了个安,见乾隆步伐匆匆往里走,忙膝行几步跟上,大声说道:“皇阿玛,女儿有事相求。”
“你以为朕好打抽丰么有事相求会不会说话”
冰儿不由有些委屈,但见乾隆毕竟停住了步子,虽未回头,侧过了身子似乎在等她回话,忙道:“回皇阿玛的话,苏州是冰儿半个故乡,从小儿在这里生活。这些天玩的地方我反正也都去过,不觉得稀罕,但想但想去一处故地。”
乾隆一想就明白她想去的是哪里,顿了顿道:“胡闹你怎么去”
冰儿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甭管怎么去,不去一下,心里不会踏实。”她见乾隆似欲说话,抢着道:“我知道,那里现在也许啥都没有了,就是啥都没有了,也想去看看。我义父抚养了我六年,虽然做了对不起朝廷的事,但是与我无关,我只想去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
乾隆沉默良久,只道:“你先进来。”
傍晚时分,外面还亮堂,到得里头,就需要点烛了。乾隆回身坐下,见冰儿颊上两道晶莹反射在灯光里,问道:“还值得哭么”
冰儿想都不想答道:“皇额娘去世,不论十年百年,皇阿玛想到就没有难过么”话音未落,额头上已经被飞来的什么东西击中了,随着清脆落地的一声响,冰儿感觉额头上一阵剧痛,随即什么东西暖暖地蜿蜒而下。乾隆似是愣了一愣,又丢过一块手绢来:“赶紧摁着”
手绢轻软,飘飘悠悠还是落在地上,冰儿俯身捡起手绢,眼睛余光看着身后地面,看到一摊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散落一地,想来是桌上的琉璃镇尺或水洗之类的沉重小物,这样零零一地,反射着灯光,点点闪亮,恰如自己一片伤心,碎落一地,也捡拾不来,想着辛酸,眼前就觉得朦胧,恍惚间隐隐见乾隆一身绛色平金的亮缎袍子,在烛火中熠熠耀眼,晕成圈圈光环。
俄而,一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我瞧瞧。”别扭地扭身不肯,乾隆叹了口气道:“你拿什么作比不好,非要用你额娘慕容敬之一个叛党,值当用你亲娘来比么”终是拿开冰儿双手,细细看伤:伤在发际线上,肿起的紫色大包上头,赫然裂了一个小口子,血流得倒也不多,此时已然止住,暗红褐色的新痂薄薄地粘连在伤口上,蜿蜒下来的也是一道暗红,又被绢子擦到别处,整张脸都显得狼狈。
乾隆便吩咐传随行的御医,冰儿见他确有心疼的神色,趁机道:“皇阿玛,刚才是我说错了,我心里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