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生出一丝希冀的。苏里图用鞭子指着大家的鼻子切切地吩咐了一番,眼角余光看见官道上一乘四抬绿呢轿缓缓过来,忙让众人跪候。
绿呢轿缓缓停在官庄流人们住的屋子前的空地上。轿夫把轿子放下,苏里图上前揭开轿帘,众人偷眼望去,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三十许年纪的官员自然是现在的县令唐博伦了。唐博伦生一张清癯白皙的瘦骨脸,浅淡而细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看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颇为周正,就是两腮有些陷,上唇留着细细的髭须,显得那两片薄唇也分外瘪了进去。这日他也没有穿官服,便装小帽轻巧地站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这还有个样子。”
苏里图上前打了个千儿,起身哈腰说:“太爷,官庄里的秋粮长势正好,今年的红罗炭烧得也够多,足堪盛京将军进贡大内之用。”捧过一盆炭条:“请太爷过目。”
唐博伦用手帕裹了手,拈起一根炭条,他并不内行,也看不出名堂来,点点头放下炭条,口里道:“既然烧得好,不妨多烧些,有些敷余,还可以做送往京城的炭敬嘛。”
苏里图脸色略微一滞,便显出了谄色,对胡衍瀚道:“这段烧炭都是你在负责,太爷说话,你听明白没有”
胡衍瀚见随他一起烧炭窑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脸哀色,欲待不说话,又觉得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自己,犹豫了半天终于道:“太爷体谅罪民不是怕吃苦,只是这五六月间,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炭窑里温度倍于外间,进去不过一刻钟,就是汗流浃背,已经因中暑没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把今年进上的红罗炭烧了出来,若是再加量,只怕只怕要有伤大人恩德”
这话唐博伦自然不爱听,脸掉了下来冷哼一声,转头看看苏里图,才回转目光盯着胡衍瀚,脸上是笑,说出的话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此,果真是有伤我的恩德了”
苏里图便是气急败坏对胡衍瀚道:“胡扯什么那几个自己得了急病死了罢了若是烧炭有伤恩德,这炭还是为当今皇帝烧的呢”
胡衍瀚脸涨得通红,仍不卑不亢地说:“罪民罚到尚阳堡,原该为圣上效力,死而后已。只是载怨于道,甚或道路以目,原是乱世昏君才有的,罪民不敢妄言。太爷请看,尚阳堡流人,读书人倒沾了一多半,太爷也是读圣贤书出身,还望体察下情”
唐博伦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勃然大怒:“我看你该当斩决说出这样悖逆不道的话来”指着苏里图道:“你平素大约是惯得他们没边了我不过正经出个主意,竟有人拿这话来编派我这样的人岂不该死”他本就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显得阴鸷,苏里图不由一身汗出,对身边卒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拿那面七十斤的大枷来枷上这个贼子,让他在官庄路口跪示三个月”
七十斤的重枷,加上这样的天气,跪示不用三个月就足以要人性命。胡衍瀚脸色突然刷白,然而并无忏悔的神色,也没有说出讨饶的话来,木木然被一边的卒子枷上沉重的铁包木枷,当时就能看见他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暴了出来,咬着牙关的嘴角也被扯得微微颤动。胡家其余人不由湿了眼眶,众人听见带着哽咽的声音从跪在后面的女子中传了出来:“太爷我哥哥说话鲠直,您饶他一次吧”
唐博伦听得声音婉转,带着哭腔更惹人怜惜,目光便向后面飘去,说话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蓝色布帕包着头,覆额发已经被风吹得散乱不齐,然而皮肤皎白细腻,细眉明眸,清秀得楚楚动人,此刻珠泪乱滚,不由人不生怜意。唐博伦不由心一软,征询地瞟了瞟旁边的苏里图,不料苏里图却是微微摇头,唐博伦的眼睛不由又看向后面一排,不过个个女子都低头跪着,也看不清脸孔。
唐博伦不由好奇心起,踱到后面,柔声道:“不必跪着了,都起来吧。”挨个儿从这群流配的女子面前走过,到了刚刚说话的女子旁边一个的时候,听见苏里图一声轻咳,唐博伦偏过头看眼前一个女子,说:“你要说什么,不妨说说。”
那女子昂然抬头,道:“我也觉得太爷不妨宽宏大度。”
唐博伦几乎没有听见这句答语,双眼只顾着从上到下恣肆地欣赏眼前的这张脸:与刚才那女子截然不同,这张脸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不乏精致,然更多的是喷薄欲出的精气神儿。唐博伦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苏里图已经有些急躁的轻咳声,自己也忙清清嗓子,撇开目光走了过去,只是刚才那双眉眼,如镌刻金石一般铭在心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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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都不错。”
苏里图看唐博伦的神色,有些满足,又有些自负,斜倚在榻上跷着脚,手指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苏里图道:“那”
唐博伦左边的嘴角一挑,慵慵道:“太多也吃不消,若两人比起来,自然是金氏漂亮,且是一个人来的,少些拖累麻烦。不过她神色间是傲气些,需得消磨消磨才是,不妨让她小小地吃些苦头,才知道顺从的日子好过。”
苏里图笑道:“太爷英明不过海将军那里”
“我早就听说他在这个位置做不长久的。”唐博伦怡然从榻前小几上拈了一枚果脯在嘴里含着,“原说海兰察是要调到陕甘边界去的,又说是要随班第将军征讨准噶尔的,不知怎么的突然超擢,派了盛京将军的差使,估计历练个一两年,还要回西边去为皇上打仗呢。再说了,前次的八行,他也没有明话下来说要纳娶金氏,所以此刻若是金氏当了我的妾,也是我先得的,在我县衙内,照应得自然更周到,他能说什么哼”
苏里图附和道:“可不是。听说海将军这次来盛京,还带了夫人家眷,他是出了名的惧内,怕也不敢明目张胆和大人争呢”
唐博伦笑笑,又拈了颗蜜饯放在嘴里:“厨下的日子太舒服,另配他人吧。让这个金氏去林子里挑柴,供着炭窑烧炭,晚间不许早睡,饭也不许给得太饱,看她吃苦吃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再着人去提我这事”
“包成”苏里图比唐博伦还兴奋。唐博伦怡然一笑,伸展了身体躺倒在榻上。
冰儿突然听说让自己改为去山林里挑柴,这项事情,从来都是男子做的,未曾派过女子,因而不由发声要问:“为什么”
苏里图不耐烦说:“什么为什么太爷的吩咐”又对一边的张妈道:“李吴氏可以顶了去厨下。”李吴氏脸上放光,连道了两个万福给苏里图行礼道谢。冰儿气哼哼的,又没有话好驳斥,一言不发地一甩手走了。苏里图见她狂傲的样子,心里不由火起,不过想到她以后或许是上官的小星,倒也不敢动辄打骂,只是唤来张妈,又切切地嘱咐了几句。
第二天大早,天还一片暗,冰儿突觉身上一凉,睁眼一看,张妈正站在自己面前,见自己醒了,说道:“天都亮了,毕竟不是厨下,还是不要拖得太晚才起来的好。”
冰儿心里愤怒,扯着被头掩着自己上身,道:“知道了。不过张婶子这么进来,倒是唬了我一跳。”
张妈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进官庄的流人,四根杆子撑一间草棚子,难道就不是住了我是一片好心,你不要不明白”
冰儿起床梳洗完毕,天边才透了鱼肚白,过了好一会儿,又露了一点微霞,张妈道:“太早了,早上的汤粥还没有准备好,你先去做事吧,回来再吃。”
冰儿说:“以往我和厨下的人全是前一晚备好的”
张妈冷冷道:“我骗你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