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冰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轻声安慰了两声,怒目包彭寿道:“你活够了是吗滚滚出我的屋子”
包彭寿见他这副要吃人的神气,也有点害怕,加之亦知道自己刚才不慎,正打在人家老婆的大肚子上,顿时没有了底气。他虽然好色贪婪,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保长,闹出人命来也是应对不了的,耳边“嗡嗡”间隐约听见英祥怒到极处、寒到极处的声音:
“要是我老婆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包彭寿只以为英祥好勇斗狠,出狠话威胁自己。而冰儿虽在疼痛中,却见英祥浑身发抖,面目狰狞,但克制着不发作,眼睛里少有的是阴狠决绝的光芒这神色,她在英祥脸上是第一次见,但以往曾见傅恒、海兰察,甚至是她父亲,在做出杀伐果决的重大决策时,眼睛里就会有这样的光芒,仿佛是海东青看准了猎物,就待那最后的致命一击般。
“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这句话,听着只像句斗气的狠话,但冰儿知道,一旦英祥无所顾忌、无所希望,那他就能做到。
她心中既有一阵欣慰,但也有浓郁的担忧。此时,下身忽然一热,一阵阵水流似乎顺着腿流下来。
“英祥”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冰儿一阵害怕,伸出手朝着丈夫,英祥颤抖而冰冷的手立即握住了她的,冰儿似乎陡生勇气,咬牙忍住骇惧的呼唤,准备好面对最糟糕的一切。
陈氏有帮着接生的经验,低头往冰儿腿间一望,惊呼道:“了不得羊水已经破了要早产”
离预计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大家都听得慌了,包彭寿听说要早产,早吓得屁滚尿流,丢开玉箫夺门而出了。陈氏见产妇已经浑身颤抖起来,她到底有些经验,怒喝道:“急什么不就是生个孩子姐姐在这里,你不用怕的”
英祥不愿意她碰冰儿,上前道:“我自己去叫稳婆,你出去”
陈氏怒道:“你不信我不要紧,这个当口,你老婆身边离得了人”她到底在这方面有经验,见英祥收了先前的狰狞神色,突然地六神无主起来,叹口气道:“都是穷人家,彼此帮衬吧你放心,我不做伤阴骘的事”由不得英祥信不信,已经开始指挥他把冰儿扶到炕上,又叫卷了褥子,改垫先就预备好的干净草木灰。
趁这个当口,陈氏出门,英祥听见她大声呼喊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过来去到巷子口把稳婆叫过来,这里有人要生了”她那个打起人来极为蛮横的丈夫此时却是唯唯诺诺的,低声问道:“哪来的钱”被陈氏一口啐个满脸花:“谁要你给钱了只管去请就是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骂了声“杀千刀”才说:“放心,我这里有点余钱,过年时尽你去摇会推牌九,好了吧”
一会儿陈氏骂骂咧咧又进了门,对英祥道:“别急,你老婆是头胎,少说也要生一天一夜,慢慢熬阵子吧。”问了原先预计的生产时间,陈氏仰头算了一阵,安慰道:“虽然早产些时候,不过也还好,估计活得下来。就是日后喂养要精心些。”
英祥全无主意,只好听陈氏的,扶冰儿在床上睡下,心疼地问:“现在肚子疼不疼“冰儿生孩子也是头一回,既紧张又担心,揪着一旁扶着她的英祥的衣服道:“肚子倒不怎么疼,可是腰酸得紧”
陈氏在一旁笑道:“那好得很,腰阵子,难受些,不过生得快,受罪的时候也短。产妇不要多说话,就是疼,也要熬着多睡睡,到点儿了用用劲,就生下来了。”
穷苦人和富贵人比起来,更讲究个“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天然的存在一些情义。闻听英祥家的要生了,院子里住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过来看视安慰。见这家没有婆婆,也没有亲娘来,知道他们俩逃荒过来不容易,都十分怜惜,有经验的就在床边上安慰指点,有东西的就忙不迭送木盆、热水、剪刀什么的来。这时,稳婆也请来了,过来摸摸按按冰儿的肚子,点点头说:“位置很正,胎头也下去了,应该能生得顺利。”又问疼的怎么样,笑道:“临盆还早着呢,趁不很疼,赶紧弄点糖粥、水铺蛋,给新产妇涨涨力气,这头一胎总归费劲些,不过我看新产妇健旺,不碍的”
英祥见稳婆很有经验的样子,心里一松,感激地说:“多谢只要顺利平安就好,婆婆多费心,钱我这里早备下了,一定多多地给”
稳婆见这男人识趣,不由笑道:“看你是个懂事的男人,你老婆托你的福,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看她这小细腰和圆屁股,就是宜男之相”房间里众女人都给说得哄堂大笑,连正腰酸腹痛的冰儿也闹了个大红脸。稳婆妥妥地说:“我要给产妇宽衣了,底下也要出血了,男人家不宜进屋子。放心,我在这儿,还有这么多邻里,你给你老婆、也给我们大家烧粥去,一会儿我叫人到厨房来取。”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漆漆的,英祥蹲在外屋里,听得见里间热闹,也听得见妻子压抑着的痛苦呻吟。已经五个时辰过去了,他忧心如焚、六神不安,却丝毫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苦苦地等候,一颗心“怦怦”地在腔子里撞。里间点着油灯和蜡烛,他这里却什么光明都没有,暗极了的地方窥着亮处,飘飘忽忽地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在法源寺的初遇,想着她站在绿叶掩映的紫色、白色丁香花丛中,蟹壳青的袍子随风翻动着襟摆,那一张白玉碾就的面庞,没有笑意,眼波却自然流动着光华。那惊鸿一瞥的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一般,认定了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挚爱,少年的心思那么热切浪漫,满脑子都是佳人的容颜,窗课本子上写满了对她礼赞的诗篇。后来,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那颗被时光和沧桑磨得钝钝的心,在这黑暗屋子里却突然重新翻腾跳跃,如少年时节一般磅礴有力,既是感激,又是爱。
到了后半夜,冰儿已经倦极了。
开始那还不大剧烈的疼痛,慢慢演化成了越来越大的潮水,每潮涌一次,疼痛就渗到四肢百骸,似要把人的感觉淹没,让人的精神在那样持续不断的酷刑下崩溃。
她原以为自己受过那么多苦,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可是一旦亲临,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女人生产的苦楚:从腰开始,骨头似乎被一节节抻开了一般,她仿佛都能够听见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浑身都是汗,肚子里仿佛用刀在绞,绞过一阵,五脏六腑全都抽搐,收缩在一起,极致的疼痛过后,短暂的松快,只来得及喘息一口,下一轮又袭过来,来得更为剧烈,让她头里发昏,眼前金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