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视堂上高坐的县令道:“太爷我承认情急失手。殴打他是我不对,可若不是他先一拖再拖不肯卖药,我的儿子何至于未满周岁就生病无药而殇”
邵则正见她刚强的样子忽然不见,泪流满面、悲伤欲绝的样子实在是楚楚动人,心头不由怔了怔,回身又问王德:“可是这样的”
王德跪直身子嚷道:“她那两个钱,买得起什么药她孩子要死了,我就得赊药给她,哦,我合该喝西北风的”
他这话说得邵则正不由皱眉,下面也一片窃窃私语,卢宝润见这蠢货一点不会说话,大为着恼,大声地咳嗽了一声。王德这才明白过来,转而又道:“何况,她借着孩子生病的名头抢我的好药”
邵则正问:“铺中损失如何”
王德直着脖子道:“其他不谈,就那两支六批叶子的、十六两的大人参,价值就是两千多两太爷她生生地抢了我两千多两银子”
冰儿冷冷问道:“六批叶,十六两的参那可是皇家御用的特等人参从不外流。你何从得到的”
王德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得破了,顿时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半天。邵则正仔细一想,自然明白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一般贵重的特等人参确实不外流,不过民间有参,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是真是如此贵重的药材,店铺没有随便放在药柜的道理。邵则正对王德道:“你如实说”
王德不敢把谎撒得太过,老老实实报了药名,但不服气又道:“太爷虽然这些药是常用,但是加起来几副也得五六百钱。她丢下一百个大子儿就走,说其他算是赊的,有这么赊账的么”说罢又叫起屈来。
冰儿素来敢作敢当的性格,见王德没有夸张,便向堂上道:“太爷,民妇为给孩子治病,一时情急,也是无奈。打他脑袋一下,把他胳膊拧脱臼,把他后脑撞柜角上,都是有的。强行要求赊药,也是有的。”说罢,低了头,闭上眼睛,随便他处置。
邵则正见她伉直爽快、毫不狡赖,倒又是一愣,心下隐微地生了些同情。不过状纸是卢家的人送来的,言语里还暗示了几分。卢家朝廷有人做官,后台铁硬,叫他一个小小县令完全驳斥了他们家的状子,自己似乎也太不顾面子。邵则正踟蹰了一会儿,又与刑名师爷商量了两声,回过头来问跪在堂下的冰儿:“你虽然情有可原,但是罪无可赦,你可知道”
冰儿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嗒然道:“太爷秉公判处就是了。”
邵则正心里叹息一声,道:“殴伤他人、抢夺药材,按律当杖徒。念你妇道人家,又是刚刚丧子,责你一顿小板,你可服气”见冰儿垂首不语,挂了一滴泪在脸上,旋即用手背抹掉了,他也有些钦佩这个勇敢的年轻女子,伸手到签筒里摸黑色的签子慢慢数着。一旁早得到卢宝润暗示的行刑皂隶便也摩拳擦掌,准备着依卢家的要求,痛打这美貌妇人一顿。皂隶们通常猥琐,想象着自己杖下这漂亮小娘钗横发乱、涕泗横流的模样,他们心里都是一阵荡漾窃喜。
作者有话要说:
、显才华亲书衷情
“请大令暂缓行刑听我一言”
邵则正一皱眉,瞪着堂下道:“本官令出,谁在搅扰公堂”
英祥排开众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小人冒犯实在有话不吐不快”
邵则正听他谈吐颇为文雅,定睛一看,来人额发簇起寸许高,被夏季太阳晒得黧黑的皮肤,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打衣衫,又不由皱眉,靠坐在官椅上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是有不服气吗”
英祥在御前的时候,六部里都经常跑过,有时闲来在刑部听书办们讲各种案例,对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过乾隆指点,颇晓得些与官员们行事打交道的道理,听邵则正口风不对,要紧先哄得他开心,于是就地一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码头的脚夫,名叫博英祥。堂上这妇人是小人妻子,妇道人家不懂事,太爷合当责罚。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难以承受太爷恩察,望能体恤”
他说话清楚明了,且有理有据,不胡搅蛮缠,和前头蠢笨自负的王德比起来不啻天壤,立时叫邵则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问道:“这么说,你是准备收赎”
王德一听,已经不服气地叫起来:“太爷虽然她是妇道人家,但做出这样可恶的事情来,还许收赎,以后若是妇女们都学得这样泼悍可还了得我瞧她打人时健壮得很,一顿板子就是该当她受的”英祥心头愤恨,但暗想自己穷困,收赎的银子虽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与王德多纠缠,眼角瞥见邵县令也是一皱眉,赶紧抢着时机磕头道:“小人家贫,无隔宿之粮不敢求大令开恩赦免,也无力交收赎的银子。但请网开一面,让我代替受刑”
受刑从无代替的道理,可邵则正见英祥目露哀色,想着他刚刚丧子,说话又如此谦和雅致,实在起不了驳斥的心思。正在踌躇间,见这男子只是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别磕了。”英祥抬起头时,额头青了一片,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冰儿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见身边这个男人,晒得黝黑,一脸沧桑,全然不似当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她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也如火如荼过,也嫉妒吵闹过,也生儿育女、同甘共苦过,也两情冷淡、互不理睬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受到,原来世间情感,还有一个词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声道:“英祥,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堂上邵则正,见这对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样子,只道他们伤心害怕,却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儿心中的感动。邵则正轻叹了一声对冰儿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妇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责了。按收赎的例把银子缴纳进公中;退赔抢夺庆康药铺的钱,赔偿王德治病的银钱,再登门磕头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爷那几味药又值几个钱小人被殴打成这样,就赔几个钱磕头了事,小人万难服气”
邵则正心头火起,厉声道:“既然不值几个钱,你好歹也是悬壶济世的人家,就不能赠药救人么人家儿子丧命,你也没有同情之意么何必非要妇道人家挨顿官法才足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