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冷硬的一句:“先生不必多说了我不嫁先生和师母把我当女儿看待,我心里头知道感激。不过,我看待自己,不敢有僭越,只把自己当小丫鬟罢了。我宁愿服侍先生一家一辈子。”
英祥才请了一天假,第二日大早,县衙里的余庆丰一路小跑过来找他了:“博先生,太爷叫我来找你,昨儿你家里有事,太爷忍着没叫你,今儿忍不住了,说博先生无论如何来一下。多谢了”竟然给英祥做了一揖。
英祥有些过意不去,忙扶住余庆丰,披上外衫,对里头招呼一声,跟着往外走。余庆丰早就叫好了一乘大车,两人坐上去听着马蹄“嘀嘀”的轻快,英祥问:“太爷这么急找我,想是有要事”
余庆丰笑道:“是要事,也是好事。今日刚得到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明年要南巡,咱们杭州是最后一站,大约夏天的时候到。官面上消息没有下来,说是怕地方上欲要争功,弄得老百姓鸡飞狗跳的,因而切切地嘱咐了各部都不许泄露消息,等过了中秋才派内务府的人过来检修道路和行宫,以免打扰民间。不过,里头早就有条子传了出来,咱们闽浙两省的长官们如临大敌,又不敢张扬,今儿太爷大约就是找你商量办事的章程呢”
说话间就到了县衙,邵则正手里展着杭州的地图,正和几个幕僚清客交谈:“皇上不喜奢靡,但是我们这里筹备不佳的话,这行宫外头入目都是破败砖墙,实在难看相你们以为怎么处理得宜”
英祥进去见了礼,邵则正素来倚他如左右手,急急招手道:“希麟快来我们这里正在头疼。”英祥刚刚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从容不迫道:“民屋市廛有旧色,原本难免,若是全部翻新重盖,工程太过浩大,藩库银子不够,也未必舍得拨;若是把费用加诸百姓头上,亦是大出入手笔,别闹出事情来。我觉得,还不如打听清楚皇帝过处,把旧日街面的碎石换成新砖;居民店铺门面,重新油漆一遍;沿河两岸,没有房屋的地方、或者房屋破旧的地方,就筑起一面墙掩盖,远远看起来就如真的房屋一样。这样,花费应当是最少的。”
邵则正点了点头。不过就这花费最少,也不是万把两银子能解决的事情,他让英祥写书函向藩库申请银两,又谈疏浚河道、翻修驿路、聘请纤夫的种种事宜。南巡还没开始传出风声,江浙官场上已经忙得人仰马翻。
秋风起后,杭州的大小官员们过了一个不算舒坦的中秋节,这时,真正迎来了京城里的“大人”们内务府的官员大多是包衣出身,并不高贵,品级相应的也都不高。可是往往在皇帝身边当差,口衔天宪而来,哪怕就是七八品的芝麻绿豆职衔,到了杭州城里,也都是颐指气使的,由总督和巡抚亲自接待应酬,详询皇帝南巡的细节。这些内务府官员们,捞得腰囊丰厚,吃喝得满嘴流油,盘桓在杭州西湖的画舫上好几日,才开始正经做事。
到了做事的时候,自然改由地方官接待。邵则正身为首县,不敢怠慢,天天除了公事,还得想破脑袋供这些“京里来的爷们”吃喝玩乐,日日应酬到深更半夜,实在有点吃不消了这日对英祥道:“希麟先生,你可怜可怜我,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今天晚上约的是柳浪闻莺上的一场花酒,你帮我应酬应酬那些爷吧你见识广、懂得多,敷衍得过来”英祥见他哈欠连天,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脸倦怠的样子,也实在于心不忍,便答应下来。
晚间,英祥换了一件绸衫,准时来到“柳浪闻莺”,其实约的是西湖里的一条画舫,客人们荡舟西湖,吃点酒菜,丝竹歌喉不绝于耳,衬着天上的明月、水中的倒影,确实是极舒坦的。
不过内务府那些家伙大多不是雅人,就有,也多是附庸风雅而已,此刻天上一弯新月,画舫中船娘正在柔声唱着小调,这些内务府官员们却就着麻将桌子,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吆三喝四已经开始划拳喝酒了。英祥以前偶尔跟内务府的人打过交道,素知他们最会看人下菜碟,此刻自己身份不是皇帝身边受宠信的额驸,只不过代替县令过来应酬的清客而已,自然只好自己先陪笑脸,作揖应酬了一番。
那些人随口一声招呼,头也不抬继续玩乐着。好半晌,管这些船娘的老鸨笑吟吟过来:“各位爷,时辰也不早了,先开了酒菜慢慢吃起来吧。”他们才慵慵地推开麻将,让船上的小丫头收拾了桌子地面,对被冷落在一旁的英祥道:“咦你是邵县令那里的”
英祥忍着不快,笑笑道:“是。平素负责书启的事务,大令今日实在有事脱不开身,叫我来陪诸位爷喝酒。”
其中一人起哄道:“既然是会喝酒的,不妨先来三盏,聊表地主之谊。”
服侍船娘的小丫鬟和小大姐忙上来布菜斟酒。那些内务府官员们大约这几日已经玩得娴熟了,一人拉过一个船娘或在怀里,或在身后,到头来只余下英祥一个人冷冷清清,那个先起哄的人抬眼望望四周,才问道:“今日少开了一张局票,这位先生是自己叫个熟识的呢还是凑合凑合算了”
英祥淡淡道:“我没有熟识的姑娘。今日就凑合凑合吧。”他这话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现场安静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还是老鸨过来打圆场:“这位是邵县令那里的书启师爷,是个文章做得极好的这样,今日少个姑娘,不如我来荐一个博师爷别嫌她年纪大些,人实在是个有趣致的人”转头对外头忙碌的小大姐中的谁喊道:“云翘,今日你来服侍博师爷”
外头帘子一掀,进来一个女子,脸上敷着厚厚的粉,眼角略有些细纹,看样子也该有三十上下了。她却很懂人情世故一般,进来福福身子,柔声细语说:“我年纪大,长得也不好看,叫爷笑话了”默默坐在英祥身后。
谁高声笑道:“哟云翘姑娘又放牌子了”其他姑娘们便笑成一片,一时莺莺燕燕的,冷清的气氛一下子转了过来。那位云翘,却也不如一般的窑姐儿泼辣有趣,沉静地抿嘴一笑,默默然坐在英祥身后。
英祥在桌子下头握了握拳头,想着自己此来是帮邵则正应酬,这些内务府的官老爷们,品级未必比邵则正高,可是若是无端挑个刺儿,几双小鞋就够邵则正受的。他鼓足精神,随着此刻的热闹,和这些人一起谈笑风生,喝酒猜拳,渐渐把气氛搞得融洽起来。
酒至三巡,大家都已半酣,喝多了话就好说,聊了一会儿乾隆以往巡视的豪华排场,一位官员大着舌头道:“跟在咱们万岁爷身边,才知道什么叫银子如流水不过横竖是皇上家的钱,就好好地往皇上身上使罢了”
又一个道:“如今国库充盈,内库也充盈。朝中上下谁还想勒着裤带子过穷日子从咱们的首席军机大臣傅恒傅春和大人起,到如今的第二把交椅于敏中大人,府上的那个用度啧啧,真叫不是三世为官,不知道穿衣吃饭”
英祥端着酒杯,听他们攀比似的抢着说那些朝野秘辛:譬如年满十六、分府而居的皇阿哥们,有的奢靡无度,有的吝啬成疾;譬如二把交椅上的于敏中,看上去笑融融的和气极了,实则把纪昀等一干老人儿挤兑得无处诉苦;譬如兆惠荡平了新疆大小和卓叛乱之后,带来了那里的一名绝色美人进献宫中,封为和贵人,颇受异宠
说到美女,个个的兴奋点倒一致起来,七嘴八舌谈他们的听闻,什么这个西域美女身带异香,什么宠冠六宫,什么皇后干吃醋没法子最后一个人总结道:“我们没福得见,不过可以想见,这位和贵人必然是美如天仙,不是等闲庸脂俗粉可比”说完,转头看自己身后那个船娘捧着琵琶在怔怔地听,笑了一声把她揽在怀里一阵狂亲:“乖乖肉,你这小模样,胜过和贵人一百倍”那船娘给他突如其来一下子,弄得满脸通红,又不好发作,用软侬的吴语骂了几声,媚眼一抛,顶了那官员一指头。那官员亦是甘之如饴的样子,仰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