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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未晏斋 5210 字 2019-04-24

苏昌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应道:“是。杭州籍的休致官员、地方上文坛耆宿,都等着瞻看圣容呢。”

“嗯。”乾隆点点头,“有哪些人呢”

苏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他一一报着,乾隆偶尔打断问上几句。突然听到“杭世骏”这个名字,乾隆似是怔了一下,抬手示意苏昌暂停,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说朕满汉之分太过的杭世骏”

苏昌知道杭世骏当年惹怒乾隆的这段公案,不知乾隆是喜是怒,抬眼偷偷瞥了一下他的神色,笑容收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惴惴,只好照实答话:“就是那个杭世骏。皇上天恩浩荡,赦他死罪,放归故土,一直教书开店铺,过的是老实日子。”

“嗯。”乾隆道,“其他人倒罢了。他是要见一见的,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杭铁头。”

晚间,英祥如以往一样,提着一壶好绍黄,来到杭世骏的宅子里,两进深的小宅,已经半旧,墙壁粉垩得斑驳,青石地坑坑洼洼,倒是院子里种着一株桂花,摆着几块奇石,平添三分雅致。

杭世骏的妻子张氏和他一样已经六十多了,身子倒也硬朗,热情招呼道:“博秀才来了我们家老头子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英祥含笑致意,拱手为礼,他是惯熟的,把那壶绍黄从右手挪到左手,自己揭开竹篾子的门帘,对正在饭桌前看书的杭世骏笑道:“大宗先生安好我今天带了壶好酒”

杭世骏抛下书,笑呵呵前来迎接,按着英祥坐在对门的饭桌上首,见他还要推辞,便摆出一副峻色:“我们家里旧家什不分首座末座、主席次席,你还跟我闹虚礼,你有意思没意思”

英祥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坐下。

杭世骏就如看待自己儿女一般满脸笑开,长长地“诶”了一声表示赞许,又取过英祥带来的酒,迫不及待打开壶口的封纸,深深一吸,不由赞道:“好酒好酒起码是十二年陈这样的好东西,不叨扰我也舍不得”

英祥笑道:“本就是给你带的”杭世骏对门外自己的妻子道:“今晚做的菜,只有熏鱼和桂花鸭勉强能够下酒,你看看附近的饭铺,有没有好的茴香烂豆和羊杂碎,买一点来给我们下酒”远远地应了一声。杭世骏自己先到厨下,取了熏鱼和桂花鸭,又如找着宝似的,翻出一些炸花生和椒盐杏仁。一总端了来,用大酒盅为两个人添了酒,自己忍不住先闷了一口,啧啧有声地自顾自品赏了好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好酒啊,可惜不知道还能吃上多少天了”

英祥不由皱着眉笑道:“怎么这么说话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你看你硬朗的不许说这种话”

杭世骏呵呵一笑,又喝了几口酒,才夹了些菜嚼着。英祥道:“今天见着皇上了”

“嗯。”他却不似邵则正那般心热的样子,淡淡应了声,又喝了会儿酒,英祥不知他是不是遇上不痛快的事情,不好就问,一时有些冷场。倒还是杭世骏自己发话了:“论年纪吧,皇上比我小十岁呢;不过今儿见他,他还是一头乌发,只略略长些皱纹,一点不像知天命的年纪。而我已经是十足的糟老头了。”

他虽然性格古怪偏狭,但朱子门生、儒士性情一丝未变,每提到“皇上”二字,必要眼睛望向上方,拱手为礼,样子十分可笑。英祥也正好奇,忍不住要问:“今儿见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杭世骏嘿然一笑,说:“皇上问我,致仕在家,以何为生我说:臣开旧货摊。皇上大约没见过旧货摊,好奇地问我。我说,就是把些破铜烂铁,陈列在地上卖了。皇上大笑,解了荷包赠我,又亲自书写买卖破铜烂铁六个字的御笔给我。下午赐点心,其他人马屁尤恐拍不上,我闷声吃东西,头也没抬,皇上倒又注意了我,说:杭世骏,这些年脾气未改呀我说:臣老了,脾气改不了了。皇上便又笑,问: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何以老而不死呢我说:臣尚要歌咏太平。皇上又是大笑。”他已经有些昏浊的目光盯着英祥,自嘲地笑道:“你说,皇上厌弃我得很了吧”

杭世骏当年一道文字惹恼乾隆,差点小命不保的事情,英祥也是到后来才听说的,但自打到杭州来,与杭世骏的相处,深知这是一个本性纯良,而刚直不阿的君子,只以太狷介的缘故,一代才子落得这样薄凉的晚景。

然而对乾隆,英祥仍怀着敬畏之心,不敢妄评,含蓄地笑笑,自己抿酒。

杭世骏便也不再说话。此时,他妻子张氏买回了下酒菜,热情地招呼着。英祥起身谢道:“师母辛苦”张氏笑道:“哪里辛苦你们谈,我到厨房去。晚上熬的一锅鸭粥,夏天吃最滋阴不过”

杭世骏道:“我的酒还没有够呢,等下再说”转头对英祥继续发牢骚:“我当年那个名动天下,也差点要了我的老命的那篇折子,今儿看来,还是一分不错”

那篇折子,责怪朝廷重用满人、歧视汉人,尤其说道“天下巡抚,满汉尚半;天下总督,汉人一个也无”,直接似指到皇帝脸上责难他用人不公,当年把乾隆气得够呛,他那份御史试的卷子,被乾隆掷到地上两回。如今这位“杭铁头”果然还是不改初衷,放言高论,又重提旧议:“你看看,我们这位制台大人是满人,抚台大人也是满人。两个人从未参加过科举,概以荫袭入官,不过几年,做到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可你再看看,他们的行事,愚蠢吧痴癫吧像个古来大臣的体统么”

英祥怕他祸从口出,要紧斟了一杯酒过去塞他的嘴,自己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听说,当年沈确士先生赠诗给先生您,写的是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灶炊。2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朝廷里头,满蒙两族都是入关时从龙的,皇上不偏心也不能够呢”

杭世骏突然抬头,问道:“希麟,你这话听来,你也是在朝廷里供职过的的人吧”

英祥惊得一抖,一双竹筷都滑落到地上,忙俯身捡筷子定了定心神,起身已经换了从容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杭世骏发黄的眼白比平素睁得大了些,乌珠便有些锐色显示出来,他用筷子轻轻一敲酒盅边,自嘲地笑道:“我果然眼拙使君英雄尚落筷,余子谁堪供酒杯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何来。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英祥听他把刘克庄的词删改吟来,却恰合此情此景,脸色不由落寞。杭世骏似乎微醺,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涂画一番,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