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闷,路过一家酒馆,想起父亲有时烦闷,便会喝些小酒浇愁。他长这么大倒也没有碰过酒,反而是读了一肚子“饮者留名”的诗歌、典故,心里那点浪漫作祟,便想尝尝酒的滋味,看看是否如诗中所说,可以浇灭愁怀。
可是囊中羞涩,那些看上去就繁华的酒馆是没胆子进去,好在京里也有那种普通小民喝酒聊天的地方,简简单单的棚子,用大酒缸倒扣过来,缸底铺上一块木板,盖上桌布,便成了酒桌,这种店铺就唤作“大酒缸”,卖的酒也不少,最多的是北方的烧刀子,劲头十足,且比好南酒便宜,那些贩夫走卒一天辛苦下来,在这里弄个几盏,最是放松心情。
奕霄摆了摆老成架势走进去,问了价格觉得自己还能承受,欣然找一张空桌坐下,一盏酒到手,扑鼻就是阵酒气,他闻不大惯,一点品不出诗书中所写的“香”来。小心喝了一口,顿觉一阵火辣辣的滋味从舌尖上侵袭下来,连还没沾酒的咽喉都呛得发痛,这滋味实在是难受奕霄不好意思把酒吐出来,眼睛被酒气呛得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把酒咽了下去。
没多会儿,“大酒缸”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那些用作是酒桌的地方挨挨挤挤都是人,只奕霄一个“长衫”在里头,其余都是“短打”,都好奇地看他两眼,然后自顾自喝酒聊天。奕霄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竖着耳朵听他们闲聊,突然耳边有人问:“这里可以坐么”
奕霄抬头一看,竟然也是个“长衫”,大约已至中年,脸色黑里透红,笑容显得很爽朗,身材也对应着“心宽体胖”的俗语,奕霄客气笑道:“我一个人,您随意。”
那黑胖子便自在坐下,要了一盏酒,又在穿梭于酒客间的那些兜售小食的小贩中招手叫来几个,要了卤羊脸、爆肝尖、半空儿花生等小食。见奕霄面前空落落一盏酒而已,笑道:“一起用吧你是外地人”
奕霄矜持地说:“不用了,我喝不惯这个酒,一会儿就准备走了。我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年纪好轻”那人面露讶异之色,转而又爽朗一笑,“喝不惯正常的,这烧刀子就要喝上三五年才能知道其间的好处。其他菜是京味儿,我不强你,半空儿很得味,没有哪里人吃不来的,尝几个吧”他自己“滋溜”弄了口酒,闭着眼睛品味了一会儿,哈了口气赞了声“好”,见奕霄果然捏起几个花生剥壳吃起来,心里喜欢他的大方不忸怩,又问:“会试得了彩头”
奕霄叹口气道:“没有侥幸。”
那人安慰道:“场中莫论文你年纪轻得很,再努力几年,不定下一轮就中了”
奕霄苦笑道:“不知道呢场中虽有弥封、誊朱,谁知道就一定取仕公正呢”
那黑胖子明显愣了一下,半晌才轻声说:“这话别随意说,说出来就是大祸不过唉,里头门道不提也罢但是年轻人若因一次失利就自暴自弃也是不该的”见奕霄只是苦笑不应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小兄弟的口音是江浙人”
“嗯。虽然祖籍是直隶,不过我是在浙江落地的,后来长居杭州。”
黑胖子点点头说:“杭州乃人杰地灵的地方你底下打算住在京里继续候考,还是回家乡再用功几年”
奕霄不知是不是那点酒的作用,对这个黑胖子有说不出来的信任,竟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了他:“我原想是在京里继续用功三年的,但家里希望我回去先行完婚。之前我倒是打定了主意,可是如今发现京里住着艰辛,且前途渺茫,又有归家的念头了。”
那黑胖子笑道:“早些回去完婚生子也是好的,不过我看你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倒还没这么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倒是在京里长长见识,静候下一科,省的旅途奔波,既是辛苦,也是浪费时间”他看看奕霄欲言又止,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旋即被辣得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哈哈大笑:“小儿郎还未到知道愁滋味的时候,好好读书历事,以后才能豁达。这样,我指点你一条路:如果你文章还好,字也漂亮,不妨去考一考内阁中书。举人就可以考授,虽然官阶只有从七品,但是直接进到中枢,运气好的还能挑任军机章京。这还不算,你知不知道本朝的一个状元秋帆公毕沅,就是这样的出身:他也是考中举人后再考入内阁中书,继而任军机章京。做了几年,会试亦得中,打算要参加殿试了。他有两个同为军机章京的同僚,劝他说:我俩书法好,可望夺魁。你书法不行,就别作非分之想了,今晚军机处值夜班,你替我们代劳吧毕秋帆想到自己确实不长于书法,而殿试除却看策论,也就是看看字儿罢了,于是答应了下来。他晚间无事,就取军机大臣奏议的新疆屯田方略,闲看了半夜,且琢磨出点门道。没料到第二日经史策论,考的就是新疆屯田毕秋帆楷书虽然不好,但昨夜恶补有效,一篇策论立意深远,且洽圣意,阅卷大臣评为第四名传胪,当今圣上直接拔擢为状元而那两个同僚,只有嗟叹而已了”
奕霄听故事一般听呆了,黑胖子抿掉碗里最后一口酒,拍拍奕霄的肩膀笑道:“小伙子,有些自信我看你面相贵重,将来要有大出息的”
奕霄忙拱手相谢:“先生指点,小子如醍醐灌顶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黑胖子笑道:“你努力考吧,考上了,自然就会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勤中书得缘面君
人最怕的就是彷徨没有方向,一旦有了目标,一切难事反而被淡化了。
奕霄写了家书回杭州,婉言谢绝了自己丈人爹顾教谕让自己早早回乡的好意,请他再等三年,下一科后再和顾柔拜堂合卺;并把自己考内阁中书,同时筹备下一轮考试的意愿告知了父母。家里见孩子能够远飞,也只好同意他的主张,从杭州汇兑了一些银两助他渡过难关。
奕霄天资聪颖,若不是于敏中作梗,并不至于落榜。而他考内阁中书,因为是极小之事,并未落于敏中之眼,很容易就考过了。赏了八品的顶戴,先在内阁里学习,一般也就是那些官样文章的撰拟、记载、翻译、缮写,虽然有些无聊,但也有一份微薄的银子可以糊口,还可以认识许多人。
奕霄一考进内阁,就遇到那天在大酒缸碰到的黑胖子,却才知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南钱北纪”中的大才子纪昀纪晓岚
纪昀性格颇为豁达,虽然官场蹭蹬这些年,竟还只是个四品官,但是也不以为意,他做的事是默默为乾隆编书以四库全书之大、之全,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来年就可以完成的大任务,因而暂时未见成效,纪昀也只能在“无功而劳”的状态下继续卖命。
奕霄心中感佩,执意要请纪昀喝酒。纪昀笑道:“还是那日大酒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