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底线,枉顾国法,不念亲谊,自己若仍是一如既往地保着她,是不是其实已经成了举国的笑话
他终于淡淡问道:“奕雯救出来了”
冰儿的胸口如被千斤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他还要往她心头的伤口上撒盐此时只有默默地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遥遥的,听见乾隆的一声冷哼,冰儿木然地抬头望他,累丝金龙冠顶一颗硕大的东珠光泽耀眼,项上一挂同样圆润光致的东珠朝珠,这些熠熠的光辉,让她总有这样看不清他面貌的时候,但可以想见他此时脸上必有的嘲讽的意味。
女儿脸上的哀婉,让乾隆的心略微的酸软了一下,可旋即又硬了起来。傅恒临死时的模样,福康安向自己讲述一切时的悲怆,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不再是一件可以、或应该压下去、继续包庇她的微末小事奕雯还没有救出来,意味着如果她还有机会就仍然会不顾一切地重复那些自私而大胆的罪行。“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岂不惜其肌骨所存者大也。”他在这相互沉默的间隙里反复默念着这段话譬解自己,终于还是冷冷道:“你的罪过,你觉得朕怎么处置你才是”
冰儿在悲伤中突觉得好笑: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直说不就是了何必反反复复作弄她她似笑非笑道:“皇上想我抵命,我自戕就是了。”
没想到几乎没有停息,乾隆只稍微闭了下眼,就清晰地说道:“好。朕成全你。”他背过身,按着案几,眼角余光可以看见她涌上满脸、满眼的惊诧她还以为这是在撒娇时一般可以说些负气的过头话还以为他坐了几十年孤家寡人的位置,也和她一样囿于儿女私情,这点狠心都下不了
乾隆声音清楚而有力,对门帘外道:“传海兰察。”
外面人大气都不敢出,匆匆而去。少顷,海兰察在外头求见。乾隆叫他进来,抬抬下巴指着冰儿的方向,像是嘱咐家常事情一样说道:“傅恒身死,担责的人难辞其咎,她已经愿意以身赎罪,朕也准了。你送她回去,今儿就把事情了了吧”
海兰察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听到乾隆不耐烦地斥责:“怎么的圣旨听不懂了”海兰察才“咕咚”一声磕下头去,结巴了两声才把话说流利:“皇上请息怒这样的旨意,还求主子三思”
乾隆冷笑道:“朕老早想清楚了。她也清楚。养虎自啮,长虺成蛇。朕若没有断腕之心,只怕将来祸患无穷。你不必多言,奉旨就是”他瞥向冰儿,等着她歇斯底里地爆发,等着她痛哭流涕地求饶。但都没有等到,她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仍然是那么倔强而不屈,一副不识时务的模样,只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梗起脖子高声顶撞,而是深深地磕下头去:“冰儿不孝、不忠、不义。能回家了断,得多谢皇阿玛垂怜。”从脖子里摘下一枚玉佩,轻轻放在地上,起身退出了门。海兰察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瞟瞟皇帝一脸肃穆,别着头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样子,他心里哀叹,又没有法子,急匆匆告了跪安,也跟了出去。
博山炉里袅袅的沉香细烟袅袅地升腾,遇到微风时轻轻地挪转方向,轻若无物,细若游丝。他的耳边遽然一阵轰鸣,时间不知是停止在同一刻,还是在飞速地流转,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没有伤心、没有痛楚、没有满足,更没有为傅恒报了仇的喜悦。
她临走前唤了自己那三个字,等了这许久,却在最不想听到的时候听到了。她冷静得出乎他的意料,却让他冰冷失血的四肢在麻木之后突然奔涌起一阵滚烫,继而真切地痛楚起来。他偷眼看着地上摆着的那枚龙纹玉佩,洁白的底色,盘旋的黑龙,镂空的纹饰,莹洁的宝光,用细细的银链拴着,拴着那些不可逆的过往。他竭力地忍着,忍着,连端详这枚玉佩都不敢,生怕自己一个不舍,复又对她心软、怜惜,终又将恶性循环,走入他们因不信任而相伤的死胡同里。
他在“嗡嗡”的轰响中,终于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微微撇过头一看,枣红色缂丝门帘子边,奏事太监大约已经奏报了好几遍,既有些战战,又有些无奈的样子。乾隆觉得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近前几步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太监咽着口水,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回皇上的话,是外头刚刚递过来的奏事牌子。”
朱漆盘里整整齐齐摆着十数支绿头粉牌,乾隆皱着眉头翻检了一下,其中一支上的名字让他像被火烫了似的,愣了许久才问:“奕霄从科尔沁回来了”
那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三等侍卫博奕霄今日刚刚到京,依着规矩先来面见皇上缴旨。”
乾隆觉得腔子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不远处擦得锃亮乌黑的金砖地面,反应比平常滞缓了许多:“啊先叫他进来。”见那太监要出去传话,突然又道:“以后他的牌子换红头牌。不许再叫三等侍卫,直接就称呼冰图郡王。”
等待的时间只有片刻,可乾隆的心思百转千回,终于见到门帘子揭开,枣红缎光下闪出个乌青青的人影,定睛一瞧,奕霄大约还按着汉人习俗,没有肯更换鲜衣,见驾时不能服素,所以他摘掉顶戴和朱纬,绀青朝服换了元青,琥珀朝珠换了乌木,辫绳儿都是靛青色的。他倒还从容,朗声报名请安,一丝不苟行了大礼,跪在乾隆面前的跪垫上。
经历了辛苦的丧仪,小伙子略瘦了一点,肤色也被草原的阳光晒深了些,但神色平和,带些比以往淡定成熟的韵致。乾隆清清喉咙,刻意平静地问:“此去一切顺利么”
奕霄回话道:“托皇上洪福,一切还算顺利。臣的祖父已经入土为安,扎萨克里各部恭谨有加,对臣也很客气。”
“顺利就好。”乾隆点点头说,“将来你要管理这么大的草场,各部里头的事宜其实都要心中了然才行。”
“是”奕霄道,“臣也想明白了,倒不在乎身份名位,也不是在乎这个王爵和权势。臣自诩为读书人,原本希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让一腔所学得有用处,尽忠君王,功在社稷,造福百姓。现在想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在科尔沁,管好一方水土,也是行圣人教化,也是报效皇上、报效天下,也是造福民众,也是守土有责。其实,是州县官还是王贝勒,道理心思立定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乾隆心里头酸楚落寞,见这孩子带着平静满足的笑意,有长剑一样的浓眉,窄窄的双眼皮,稍稍斜翘的眼梢,乌黑的眸子光闪闪的,他侃侃谈论着自己的宏远志向,抿嘴时唇角外会出现一对或深或浅的小涡,那样清朗,那样无邪,那样惹人怜惜,那样像他的母亲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家中马上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此刻,乾隆唯有故作镇定地点头,无数夸赞的话不知怎么就是出不了口,直到听见奕霄说:“臣,一定会为果洛玛法争气。”乾隆突然觉得心酸得难忍,捂着胸口道:“奕霄,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