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而是绿得鲜嫩欲滴。乾隆挡开为他撑伞的小太监,也不理会马国用的劝告,慢慢顺着长长甬道踱步,恍惚间抬头,脚步从心,已经把他带到了长春宫门口。
孝贤皇后棺椁,早已入葬东陵二十余年,宝顶未封死,留着乾隆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而长春宫依然保持着孝贤皇后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宫女太监打扫洁净,一应陈设照旧,乾隆每次进去,都还有种“皇后还在等着”的错觉。他沿着路抚过去,墙面、扶手、围栏、门框、窗棂、台几、条炕、碧纱橱、多宝格纤尘不染,反被摩挲得光滑润亮,他怔怔然站在那里,等着她从里间出来,头上是通草花儿,身上是素绢衣裳,手指修长而不染蔻丹,样子朴素清丽,笑容温暖明媚,声音柔和贴心,她永远比那些个艳丽的嫔妃都更加美好可亲。
乾隆手触到无人落座的冰凉的锁子锦条炕褥子上,心似乎也遽然变得一样冰冷这里一切再相似,也不同了,人,到底不在了每年祭奠孝贤皇后,无论是到皇陵还是在宫里,自己总有不尽的诗思,仿佛要把心里话用诗文说给孝贤皇后听。唯有今天,脑海中一片空茫茫,竟连想对孝贤皇后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慧贤皇贵妃去世的时候,自己几番在梦中遇见,流泪而醒,总是皇后温柔伸手,为自己拭泪,自己那点帝王尊严,从来不用在皇后面前硬装出来。天人两隔二十余载,今日羞赧,只为自己的食言:“孝贤我没有照顾好冰儿。你在那边,看见她了没有”
忽觉颊上冰凉,也没有去拭:“她天性至孝,只是不合时宜。我爱她若珍宝,只是不能抛别国事。若我早些准奕霄的请求,也许挽得回她的性命,只是那一刻的犹豫是我亲手扼死了她,把她逼进刀山火海、三途地狱。你劝劝她吧。我知道她不肯原谅父亲,怪父亲的冷酷残忍、无情无义。她不肯再当我的公主,不要葬进皇家的园寝,唯一遗愿就是远离京都,远离我。你劝她不必萦怀此生不幸,身后哀荣我不好给她,其他恤典,总叫奕霄尽善尽美,她辛苦飘蓬了一辈子,如今我决不让孩子在那里再受半点委屈。”
周围人见皇帝疯魔了一般对着空空如也的条炕自言自语,都不敢打扰,也不敢插话,面面相觑,屏息侍立在一旁。
“皇上,已经交了未时了,您还没有用晚膳,是先进点点心,还是”远处终于传来服侍的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知道了。叫长春宫的小厨房简单预备吧。”乾隆收了泪,声音如常。回身抚着条炕上的纹样,轻声道,“若能不生帝王家,也许能多享些平常人的幸福。”
自这日后,乾隆一连几天都恹恹地毫无精神,过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勉强进了些膳食,又遣御医来请了脉,御医只觉得老皇帝虽无病症,却有些气郁而血虚的表征,象征性地开了些汤药。马国用瞧乾隆无精打采的样子,道:“皇上,今儿内奏事处没有什么紧要折子,你歇个中晌,养养精神。”
“睡不着的。”
“皇上闭闭眼睛也好。”
乾隆没有再坚持,任他服侍着宽了衣服上床,没成想片刻后马国用就听见了他的鼾声。见皇帝睡得香甜,马国用悄悄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到了门口,见一个小太监一头油汗,正焦急地向里头张望,不由轻声呵斥道:“你哪个宫的干什么万岁爷好容易睡着了,要是被你吵醒了,我看你要脑袋不要”
小太监挤出个难看的笑,陪着小心道:“大总管,我是翊坤宫里的。我们惇主儿前一阵不是说天癸不至,贵体欠安么,今儿刚唤了御医好好把了个脉,发现竟是个喜脉”他压低了声音道:“总管你晓得的,万岁爷圣寿六十有五了寻常人早是那个了到底万岁爷龙马精神,又让后宫添了喜,这不是好事”
马国用一听也觉得高兴,笑道:“我明白了,待会儿万岁爷醒了,立刻就让你进去回禀,这个彩头归你”
小太监笑道:“马总管一向体恤我们其实奴才也不图这个彩头,只是太医说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们主子还有点胎漏,怕要格外小心着点。”马国用道:“那是自然。我待会儿和皇上回,叫太医院日夜值班,好好保着这一胎。”突然听见屋里似乎有动静,马国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捏着步子走了进去,进门见乾隆怔怔地坐在床边,没有穿鞋,白绸袜子直接踩在脚踏上。
马国用慌忙过去,跪着给乾隆穿上鞋子,口里絮絮叨叨道:“主子爷这天儿还有些倒春寒,您身子骨千万不能受凉起来了,您叫奴才进来伺候便是。奴才这里还有个好信儿要告诉皇上呢”
乾隆深吸口气,仿佛才醒过来似的,问道:“什么好信儿”
“惇主子惇嫔,太医把了脉,说确定是喜脉皇上又要有个小阿哥了”
此时后宫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皇子皇女出生的啼哭了。乾隆又是一怔,马国用觑见乾隆神色,平淡中带着些惊愕,仿佛做梦一般。许久,乾隆方笑道:“这果然是喜信报喜的太监赏”马国用暗暗舒了一口气,喜滋滋答应了,正准备退下,听见乾隆喃喃道:“朕还说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居然应验了”马国用看看皇帝,见他脸上神情温柔喜悦,极是少见,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惇嫔的梦熊之喜。
惇嫔有娠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嫔妃们纷纷向乾隆贺喜,向惇嫔贺喜。过了三个月,乾隆就下旨晋惇嫔为惇妃,一跃而成为在后宫中仅次于令皇贵妃、愉妃、舒妃、容妃的位份。与惇妃同时进宫的不少少年嫔妃,没有一个得到这样显贵的位置。因乾隆严命惇嫔好好养胎,又是赏赐优渥,因而惇嫔连请安谢恩都免了,金贵得要命,那些与她同时进宫的年少嫔妃们个个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后宫执掌六宫事的是令皇贵妃,后宫遇喜,少不得她来操持,尤其见乾隆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少不得三天两头向乾隆汇报太医的脉案和惇嫔的状况,这日,她过来请安毕,喜盈盈道:“胎漏的毛病应该是好了,这些天孕妇健旺,也比以前能吃,一点反酸作呕都没有呢小阿哥真乖一点都不折腾他额娘。”
“许是小格格呢”乾隆笑道。
令贵妃道:“小格格也是好的。又为皇上添颗掌上明珠”
“八成是个格格。”乾隆道,见令贵妃眉毛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笑道,“那日朕到长春宫祭奠了孝贤皇后,回来就做了个怪梦,梦见皇后带着冰儿来拜见朕。朕先还觉得难过,怕冰儿一直在生朕的气呢。没成想她只是笑。皇后说啊,她已经劝了冰儿,冰儿素来孝顺,决不会记恨阿玛,只是上辈子孝放在心里,没能好好侍奉阿玛,下辈子再来孝顺朕呢”
令贵妃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饶有兴趣地问:“孝贤皇后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