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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未晏斋 5240 字 2019-04-24

“四十两一文不让”扮着估衣铺店主的小太监笑道。

“便宜点”

小太监笑道:“姑娘穿这件漂亮极了好东西与人是缘分来的,几两银子算什么”

十公主在宫里从来不愁用度,月例银子几乎只是赏人用,也不知在外间的购买力如何,犹豫了一会儿脱下氅衣,摇摇头回到乾隆身边。那小太监像真的一样,捧着氅衣伸长脖子吆喝道:“姑娘不要您瞅瞅这料子瞅瞅这针脚哪儿找这么好东西去”

乾隆低下头问她:“怎么,瞧不上”

“不是”十公主踮起脚尖探起脑袋,乾隆适时弯下腰把耳朵凑上去,小公主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朵边上,声音低低的:“皇阿玛,我今儿忘带银子了是不是在外头买东西,不能没有银子的”

乾隆“噗嗤”一笑,抚了抚那个小脑瓜道:“这还不容易。”他向身后的和珅怒了努嘴:“找你丈人要去”

和珅是侍卫出身,经常在宫禁行走,与十公主熟稔得很,公主不知道自己与丰绅殷德拴婚,和珅心里可清楚得很,乾隆这个玩笑般的称呼让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热,忙小步上前,躬身道:“奴才带了银子。”十公主稚气地呼唤道:“那丈人帮我买吧”

和珅正愁没处巴结,笑道:“奴才自当孝敬不过,公主想不想看看市井里还价的模样呢”

十公主求之不得,点头道:“好啊不过这衣服已经这么便宜了,他还肯叫你还价么”

果然深宫的小主子,都是“何不食肉糜”的金枝玉叶,四十两银子,中户人家可以舒舒坦坦过一年好日子绸缎料子的氅衣,买三五十件都没有问题和珅肚子里腹诽,脸上依旧是和气的笑容:“那公主瞧好了”他转头对那估衣铺的小太监道:“东西还行,难得我们家姑娘喜欢。不过”他皱着眉头,捧着氅衣四下翻检了一下:“也就是普通东西,原不配我们姑娘,瞧着千金难买乐意的份儿上,你让一让,我勉强也就买了。”

那小太监摇摇头道:“让不了”

“那就算了吧。前头一定有更强的”

十公主见和珅转身就走,惊诧地想说什么,和珅冲她挤挤眼,果然他没走出两步,那个小太监就一副无奈声气道:“好吧好吧,让你五两”

和珅扭头道:“对折的话,尚可考虑”

“大爷,您这是叫小的们没有饭吃”小太监拍拍大腿继续做戏,“对折我喝西北风罢这样,三十两,您拿走,我落个开门红生意”

“二十二两”

“不成不成”小太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见十公主,连着乾隆和他身边的人都看戏似的定神瞧,那“演戏”的劲头也越发兴奋起来,抖出浑身的本事来,“这样,二十八两,再少,也只得任爷您走了”

和珅微微一笑,瞥见十公主那惊喜的神色,寻思着也不要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点点头道:“看你小本生意不容易,今儿为讨我们姑娘个欢喜,就便宜你罢”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碎银,看着小太监用戥子称好,麻溜儿地把氅衣叠好包起,这才弓着腰把衣服送到十公主手里,笑道:“公主瞧着可有趣”

十公主拍着手笑道:“有趣有趣丈人真有本事”

乾隆拊掌笑道:“你丈人是咱们大清国的账房先生,怎么能没有本事”他意味深长地盯了和珅一眼:“以后朕就不愁十格格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了”

十公主尚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捧着心爱的大红氅衣,闪闪水灵灵的眼睛,望望乾隆,又望望和珅。

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人世的变幻是那么无常。

她是那样得到父亲的眷爱盛宠,人人都说,她没有一个姐姐能得到这样浓烈的父爱母亲打死宫女,黜降妃位不过两年便又恢复了地位,只是为了怕她替母亲伤心;她自小自由自在,可以穿着一身男装,和父亲去秋狝围猎;她不按当时皇室与蒙古通婚的习俗远嫁,指婚的是当时权势熏天的和家独子皇帝亲自赐名的丰绅殷德;她一个妃子的女儿,破格封为只有皇后之女才能受封的“固伦公主”,还破格使用当时最美好的封号“孝”字,只因为皇帝父亲执拗地认为她是所有儿女中最最孝顺的;下嫁时内库赏出无数珍宝、三十万白银,十倍于她的姐姐,连朝中重臣都跪在她的花轿前跪拜恭送;甚至曾有一次,父亲在凝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说出一句叫在场人都震惊万分的话:“珑儿,你要是个男孩子,朕就不用再头疼储君的事了,让你当太子好不好”说完,他搂着自己笑,不知是出于对这个玩笑的自嘲,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念与亲爱。

可是父亲毕竟老了,她得到的庇佑,她的丈夫和公爹得到的庇佑,如阳光下的冰山,亮得耀眼,却势必难以久远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正是和孝公主的生辰,名为“太上皇”,实际依然占据养心殿影响着朝政的乾隆帝在宫里热热闹闹筹备着“太上皇九旬庆典”时,终于没有熬过一场疾病,结束了他自感完美的一生。

一身麻衣,截掉燕尾上一绺秀发的和孝公主,在乾隆的灵位前真心哭得痛楚,若不是哭灵的规矩重,她真想越过前面众多太妃、太嫔,越过嘉庆皇帝的后妃,越过其他哥哥的福晋们,直接扑在父亲的棺椁上,挽住他怀里的温度,恨不得再看他一眼,把她心中那最温柔慈爱的阿玛永远铭刻在心里。颙琰特意到这个小妹妹跟前,温语劝道:“十格儿,不能再这样子哭了,太上皇身后只留下你这一个女儿,他在天上瞧你这会儿的样子,不知会有多心疼呢你也守着阿玛有四个时辰了,去后头喝点米粥休息一下吧”

面前这位,是终于执掌到帝国权力的嘉庆皇帝。和孝公主不敢和这位面上和善、而实际颇有距离感的哥哥撒娇,颤巍巍在他亲自扶掖之下起身,顾不得擦脸上纵横流淌的涕泗,重新蹲身行过大礼:“多谢皇上顾念垂怜臣妾想着太上皇,忍不住心里伤悲,有失仪的地方,还望皇上体谅”

颙琰叹息道:“怪道太上皇疼爱你朕又怎么忍心怪你的孝敬太上皇弃养,朕心里也如失梁柱,不知所措,这肩膀上的担子不知如何能承担得起”他落了两滴泪,又道:“你放心,子三年不改父之道,你是朕唯一在世的妹妹,朕不敢说如先帝一般,但也绝不会委曲你半分”

他说得笃定,和孝公主抬眼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却未敢笃信。只是信与不信,一切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的漫漫前路。她自小被当男孩子养大,受尽恩宠,可实际却并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只有被动地接受命运赋予的一切。此刻,除了再次蹲身向颙琰致谢,亦再无半句言辞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