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杜士仪并不是打算就此撤销之前制定的计划,武将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张兴和陈宝儿之外的文官们就没法淡定了。听到明日仍要出兵,兵曹参军曹佳年本待进谏,却被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只能等到议事结束,武将们一一退出之后,他方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无非是罗希奭本就是酷吏,如果抵达安北牙帐城后发现杜士仪不在,定然会兴风作浪,甚至趁机派人回京向天子进谗言,他们这些寻常官员更弹压不住。可回答他的,只有杜士仪几句不容置疑的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我管不了他这么多我要对我安北牙帐城上下数万军民负责,要对此前已经派出去的这些兵马负责我会亲自写一封奏疏抗辩此事,朝中有构陷忠良的奸臣,有冒功而心思叵测的边将,却只盯着我这儿,以为我杜士仪好欺负不成”
杜士仪就此拂袖而去,曹佳年顿时恼火地看向了其他没有开口帮腔的同僚。见参军们大多忧心忡忡,而王昌龄和岑参则是没事人似的,他正要开口,张兴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谅地劝慰道:“大帅既然心意已决,我等安心留守即可。至于那罗希奭若是真的敢倒行逆施,难道我等这么多人,还会没人敢挺身而出”
这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万一他们抗争之下,罗希奭恼羞成怒,如同当年御史杨万顷诬告张审素一样,置杜士仪于死地呢
而陈宝儿已经是悄悄溜了。此次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他却没有什么具体事务,他不免心下存疑。出了节堂,探明杜士仪果然是去看阿兹勒了,他便立刻找了过去。果然,才刚到门外,他就只见龙泉如同门神似的守着。知道恩师必然要对阿兹勒面授机宜,他也不打搅,就在距离十几步远处安心等着,果然,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只见杜士仪从里头走了出来,自然立刻迎了上去。
“杜师。”
听到陈宝儿不称大帅而叫恩师,杜士仪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首徒是提醒自己别忘了他,不禁哑然失笑。他勾了勾手示意陈宝儿再走近些,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微服去一趟都播,告诉罗盈和岳五娘,我之前拜托过他们的时机已经到了”
陈宝儿又不迟钝,一下子便意识到杜士仪究竟是什么意思。联想到对黠戛斯的这场战役,联想到罗希奭口含天宪即将来到安北牙帐城,联想到之前阿兹勒挨得打,联想到刚刚的文武激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杜师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杜师既是即将率军北击黠戛斯,那便让我家茕娘带着儿女来陪师母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是想说,茕娘不论怎么说,都是宗室女,性格刚烈,万一有事绝不会让你师母受委屈吧”杜士仪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陈宝儿嘿嘿一笑,显然是承认了,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不用了,让你家茕娘小心看着你的那一双宝贝儿女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你师母可不是弱质女流,罗希奭如果小看了她,定会自取其辱”
、1093第1093章出征
七月十五,中元节,按照中原的习俗,这是要祭拜先人的日子,不论如何都不适合出兵。然而,从之前制定作战计划开始,杜士仪就下令那些牧民中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观察天象的老人,以及早先就从朝中运作而来,精通堪舆以及天文地理的曹佳年负责监测天气,挑选最近的适合出兵的日子。当七月十五这个日子被挑选出来之后,曹佳年本人还曾经反对过,却被杜士仪无所谓地打了回去。
此时此刻,在清早的第一缕晨曦之中,杜士仪站在安北牙帐城大校场高台之上,扫视着面前这些自己经过不断打散、整合、编练,最终完全听命于自己的队伍,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如果说云州是他真正建立自己势力的开始,那么朔方则是沉淀和发酵,而腾挪到距离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安北牙帐城,则是真正的涅槃重生。他仍是大唐体系之内的官员,可他能够建立的势力却游离在朝堂秩序之外,而正由于太过遥远,此前他在朔方尚且经历过御史中丞以及内官的巡视,可在这里却从来无人问津。
无论从朔方还是河东启程北行,这一程数千里路上绝不是风平浪静的,谁都怕一股突然冒出来的马贼取了自己的性命。而如黎敬仁这样前来传旨的宦官,也因为收过他太多好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就不曾真正核实过安北牙帐城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将士,什么样的实力
这样的感慨只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紧跟着,杜士仪运足了中气喝道:“我安北牙帐城的勇士们”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引起了万千共鸣,尽管在如今没有扩音器的条件下,但前排应和的声音传到后排,几乎是顷刻之间,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几乎响彻全城。即使当杜士仪伸手做出手势后,千军万马的呼啸仍然过了许久方才停歇了下来。而接下来杜士仪要说的话,自然有传令官分别传给每一个旅帅统管下的所有将卒。
“今天是七月十五,在中原,这一天也叫做中元节,又或者叫做鬼节,是祭祀祖先和鬼魂的日子。因为我选在了这一天出兵,有些人认为不吉祥,也曾经劝谏过我,但我却回绝了改变日期的提议。因为,之前随我前往黠戛斯,结果却无辜死难的将士,因此受伤不能随军的将士,我要用这一天出兵,来告慰英灵,来抚恤他们的伤痛如果鬼神要怪罪,那么,全都由选在这一天大动干戈的我一个人承担”
中原人信奉道佛,而漠北诸族之中,除却萨满教,来自西域的祆教、拜火教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宗教也蔚为流传,鬼神之说深入人心。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下头登时一片喧哗。眼看着杜士仪接过身边随从捧来的酒,将其撒在地上祭奠死难袍泽,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复仇,顿时一呼百应,应声如雷。
随着大军渐次开拔,留守的张兴登上城墙,看着同罗和仆固部应召而来的兵马加入其中,须臾便已经汇聚成了一股洪流,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年于夏屋山中隐居,文武兼修,也曾经想象过自己领兵驰骋疆场的情景,可阴差阳错,他的名声却是因自己为幕僚而起,纵使偶有出战,也都是处于辅佐的地位。
可这一次他留守安北牙帐城的这一仗,绝对不会比杜士仪北击黠戛斯的这一仗来得轻松,换言之甚至会更惊险,因为,这考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安北牙帐城中上上下下的文武杜士仪的真正心意,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可他竟是感到心头有一种轻松。
狡兔死,走狗烹,与其让他来辅佐恩主防备天子的猜忌,还不如让他来断掉安北牙帐城的最大枷锁反正,他已经把妻儿接到任上了
杜士仪率军北行,留下的王容却并不轻松。为了可能会到来的某一天,安北牙帐城在别人以为的战略储备之外,还有另外的一重预备。别人只看到了朔方,只看到了云州,却没想到杜士仪早年就在河北道也伏下了颇多暗子,这些年来,来自河北道的很多物资,通过都播这个转运点,以互市的名义送到了安北牙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