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想到自己背着他从西干山下来回城的时候,还问过他是否恨自己的爹,如今自己的事情也不再是只有苏夫人知道的秘密,她便索性径直往草亭走去。当汪孚林最后一个来到此间时,却发现四处靠椅上只有浅浅的灰尘,显然小北和叶明月最近常来这里闲坐,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今天他只是个陪客,所以一声不吭地坐下之后,就等着下文。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不记得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自从认了叶钧耀和苏夫人为爹娘,小北便改称胡宗宪和生母为父亲母亲,以示分别。此时此刻,不但汪孚林是第一次听她提到母亲,就连叶明月也同样是第一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全都没做声,凝神静气地继续听着小北往下说。
“母亲和娘是表姊妹,可和娘的能干爽利大方不一样,乳娘说,母亲是个很娇弱的人。当初父亲一次大捷之后带着兵马凯旋回城,她的车正好在半道上,看到那飒爽英姿,便为之倾心。那时候母亲家里的亲长羡慕胡家权势,一发现母亲有这样的苗头,便百般诱导蛊惑,最终让母亲说出愿意委身于爹,不在乎名分。父亲本来就是风流的人,当然不会拒绝,便挑了个好日子把他纳了过门。娘和母亲本是很好的姊妹,对此异常反对,可也终究没办法。”
对于这些更久远的事,小北只是从乳娘那边道听途说,因此并没有什么喜恶偏向,只说得平平淡淡,但渐渐就代入了几分感情:“父亲那时候已故元配章夫人留下了两个儿子,继室王夫人生了我三哥,父亲身边虽还有其他婢妾,可都比不上母亲得他喜爱,等我出生后,就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哪怕母亲很早就一场大病去世了,父亲也一直都对我很好,有时候见人时就抱我在膝头,直到我五岁时他被罢官回了徽州。”
“嫡母王夫人虽说对我不冷也不热,但她是个很公允的人,我那个比我大四岁,还没出嫁的姐姐话不多,却对我很好,见面的时候,总是会温柔腼腆地笑笑,送我一些小东西,至于哥哥们都大了,平时见得不多,所以反而比嫡母姐姐和我更加疏远。除了父亲,我最亲近的是乳娘,她出身军户,跟着父兄学过武艺,父兄死在辽东后辗转来到中原投亲不成,还死了孩子,正好娘给我挑乳母,便选了她。因为我从小好动,她就教了我很多,父亲看到也不反对,甚至还在我爬树时让人在下头张开被子准备接着。他常常开玩笑说,我这么爱动,也许胡家也会生一个木兰,他日后拜托戚大帅替我找个师父好了。”
不知不觉,小北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看着那经过打捞疏浚,既没有残荷,也不见落叶的池水,低声说道:“锦衣卫抓了父亲,王汝正又亲自抄家的时候,乳娘拼命哄我,我只以为是父亲和从前一样去京师了。直到何东序第二次派人围住家里抓人,乳娘方才觉得大事不好,二话不说带了我和她翻墙跑了出去。直到一路辗转到了东南,我们才知道,何东序那狗贼竟是衔恨父亲当初对他不恭敬,于是把胡家家眷,包括嫡母和姐姐全都抓了下狱。而在何东序抓人的时候,爹其实还没死。”
“乳娘本来还带着我到处求援,希望有人为父亲说一句话,等得知父亲自尽死在天牢中,方才真正吓住了,慌忙带着我躲藏了起来。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二哥扶了灵柩回来,却丢在半路上,三哥不知道人去了何处奔走,最后,是当时提学南直隶的耿大宗师把灵柩从宁国府送到了绩溪寺庙中停灵,是从狱中被放出来的嫡母和姐姐主持安葬了父亲,所以民间才会有疑冢的传说。
至于我,早早就被人报了暴病而亡,而嫡母和姐姐,在父亲后头没两年便先后去世。有人说是她们被下狱时如何如何,有人说是人言可畏,可我知道,她们并不是那样的性子,不过是我那两个哥哥没担待,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想保护好她们,只想着她们一死,就能堵住人的嘴,甚至让父亲的死更惨烈一些,让胡家更委屈一些她们都是很坚强的人,否则早就追随父亲一起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
汪孚林几乎下意识地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就看见叶明月紧紧抱住了小北的肩头,把她揽进自己怀中。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苏夫人为什么会非要把小北认为叶家女,因为小北现在的那两个哥哥实在是没担待的混蛋
第二五零章说说唱唱,一剑封喉
倾诉完这些心底话,又大哭了一场,小北的眼睛虽说微微有些红肿,但气色却显得不错。毕竟,多年憋闷在心里的那些话,如今全都对人吐露了出来,在苏夫人之外,又有了别人分担自己的秘密,她只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说完这些,她把脑袋搁在叶明月肩头,轻轻哼着儿时乳娘常唱的民谣。哼了一会儿,她突然扭头看向汪孚林。
“对了,除了那个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之前唱的那些曲调奇奇怪怪的歌还有没有还有当初你对姐姐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上次我到松明山的时候还去问过,你们村根本就没有叫小芳的。”
汪孚林简直无语了。那一次他真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汪小妹告诉他自己一路唱了回来。可是,为了这一句歌词就跑到村里去打听,这小丫头怎么那么有空而更让他没想到的还在后面,叶明月也轻咳一声,狡黠地笑道:“那首歌的词我还写给娘看过。”
不是吧汪孚林一想到苏夫人饶有兴致地看过那极其通俗的歌词,他登时只觉得头皮发麻。现如今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唱过那首歌的后半截,那和这年头含蓄文风截然不同的爱了又爱,这种露骨词要是真的被这两位给记了下来,又告诉了苏夫人,那简直是这年头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他很不确定地扫了一眼这两位姑娘家,最终叹了一口气。
“你们饶了我吧。”汪孚林无奈举手投降,随即双手合十说,“甭管是真告诉还是假告诉,以后千万别什么事都告诉夫人,我扛不住。”
“答应你可以,再来首歌。”小北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叶明月斜睨了自己一眼,竟也附和地点点头,她顿时眉开眼笑。
“我又不是卖唱的”汪孚林嘴里坚决反对,心里却想着花园没人,随便唱点什么发泄一下心情倒无所谓,他不知道这岁月已久的栏杆是否结实,而是往一旁的立柱上靠了靠,“礼尚往来,你们两个都听过好几回了,要听的话,是不是也得来点拿手的,作为交换我公道得很,未必要西厢记的那些曲子,小北你把刚刚那首民谣唱全也行。至于明月小姐也是一样,随便拿点什么交换。”
“男子汉大丈夫,小气”小北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可话音刚落,她就听到汪孚林随口哼了起来。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