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这句一直传诵到近代的八字警句一出,放在士林民间,自是振聋发聩,而放在眼下文华殿这种环境中,哪怕效果大打折扣,却也自有一种不小的震撼力。哪怕余懋学知道汪孚林是指鹿为马,胡搅蛮缠,刻意混淆自己这些科道言官指斥其的罪名。因此,他不得不调整策略,将话题扭转到汪孚林派人擅出抚顺关不止是越权,还是违反律例上头。于是,接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围绕大明律以及各种判例成例展开交锋,直叫其余几个科道言官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并不是每一个御史或是给事中都一定有基层工作经验,而就算像余懋学这样当过府推官的,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够熟悉那浩若烟海的大明律,尤其是当听到汪孚林直接连太祖洪武皇帝的大诰都给搬出来的时候,他们更是面如土色,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对手有多难缠。
这不是个新进士吗怎么感觉就和积年的案牍老手似的
前头的嘴仗,朱翊钧看得很兴奋,因为他乃是皇帝,是天子,李太后和冯保管他非常严,当然绝不可能让他看到什么吵架的场面。可后来随着汪孚林和余懋学这言语交锋涉及到的专业性知识越来越多,他就有点茫然了,到最后不得不偷偷瞄了一眼冯保,轻声叫道:“大伴,大伴”
冯保之前让侄子冯邦宁去提醒一下汪孚林,完全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毕竟汪孚林一进京去了张府,张居正竟然还见了人,这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的他耳中。可刚刚在文华殿上看到汪孚林先是一声不吭,继而突然凌厉反击,和余懋学那叫唇枪舌剑寸步不让,他倒是旁观得津津有味,因此直到万历皇帝叫了第三声,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当即不动声色往朱翊钧身边横跨两步,弯下腰道:“皇上有何吩咐”
“大伴,刚刚他们争执的这些真的都是朝廷律例”
“应该是。”哪怕是冯保,没事也不会去通读这些东西,因此说得便有些不大肯定,但见朱翊钧微微眯着眼睛,他就低声补充道,“余懋学在户科给事中之前,当过抚州府推官,也就是专管刑名,所以通读这些典籍不奇怪,可汪孚林竟然精通这些,着实难得。不过从前京里就有传闻,汪孚林在歙县期间,就给他的岳父,时任歙县令的叶钧耀出谋划策,还帮他的好友,那时候出任安阳县令的程乃轩选过师爷,和余懋学棋逢对手也就不奇怪了。”
朱翊钧原本期待冯保在旁边替自己解说解说,可发现自己认为无所不能的冯保竟然在这种层面上,似乎还不及下头针锋相对的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一种幻灭的感觉。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保在耳边老调重弹的某些教导训诫,却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自己也有下头两人的口才,在面对张先生的时候,也能拿出那种气魄来,是不是能够找回几分天子的感觉。
他稍稍一走神,等再次恍然回神,突然发现下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面对那严肃到有些挑剔的眼神,纵使身为天子,朱翊钧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惧意。就他读书,以及平常张诚张鲸那些近侍私底下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张先生该不会各打五十大板吧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
“汪孚林,不要以为有首辅大人包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皇上,臣今日参首辅张居正擅权自大,藐视祖宗成法,抑制言官,妄奏祥瑞”
第六零九章自以为是,以卵击石
什么叫做石破天惊,这就是
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隐隐约约的猜测竟然是真的。他得到冯邦宁和刘守有先后传信,而后又从客栈掌柜那里得到了张居正近来推行的一系列新政,那时候就感到这次绝大的风波似乎不完全是冲着他一个去年的三甲传胪来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张居正深得万历皇帝以及李太后信赖,在宫中又有冯保这么一个内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阔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将板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体上,哪能不激起强烈的反弹
只怕若不是他刚刚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张大学士府,而张居正竟然接见了他,别人也不会选择以他为突破口,利用文华殿这个地方,甚至还把万历皇帝朱翊钧给招惹了过来,从而现场对张居正发难
汪孚林瞅了一眼面色纹丝不动的张居正,知道无论这位首辅事先有没有准备,这会儿都完全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更犯不着去为张居正辩白。一来他又不是什么张党,二来这种时候跳出来维护,很可能马屁拍到马脚上不说,而且还会惹得一身骚。所以,他选择的是流露出错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惊到忘了该怎么说话。
果然,接下来就是那几个御史的表现时间了,在第一个人打响头炮之后,其余几个科道言官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历数张居正当政以来种种自以为是的政令,言辞激烈到了极点。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辩的余懋学几次想要张口,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间,大殿中呈现出一副诡异的局面,低品级的科道言官大声疾呼,高品级的阁老以及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滞,至于御座上那位原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小皇帝,此时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措手不及,反倒是冯保站在天子身侧,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残忍的笑容。果然,当其中一个御史甚至将矛头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门和建极殿遭雷击起火,说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当以此警戒的时候,朱翊钧终于遽然色变。
“狂妄,荒谬”
尽管对张居正颇有畏惧,有时候甚至希望少看到这位张先生几回,但母亲慈圣李太后天天耳提面命,冯保也时时刻刻灌输张居正乃是国之肱股,绝对不可或缺,朱翊钧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