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汪孚林这组合拳一搅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关于夺情之事的关注度,再次降低了两分。虽说万历皇帝朱翊钧直接下诏抚慰王崇古,可汪孚林并不像从前弹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样,受到任何申斥,这顿时让很多人品出了滋味来。就连王崇古自己在从兵部回到家中门前下轿时,也忍不住环顾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时间只怕是很少了。
这是他早有预料之事,可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汪孚林亲自捋袖子上阵,更没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还一口气扫进去内阁除却张居正之外剩下的两位阁老。而且,两相比较,对于张四维的弹劾之刁钻,看似远胜过吕调阳,可实则对吕调阳家奴交接官员这种攻击,却比抨击张四维私德的攻击要严重得多。以他和张四维与汪孚林,又或者说汪孚林背后的松明山汪氏,和歙党徽商的矛盾,他不认为汪孚林竟然会矛头对准吕调阳,而轻轻放过张四维。
这明显便是有诈
“汪孚林也许是在明里向吕调阳狠狠捅刀子,实则在保他”
当踏进书房的时候,王崇古突然停顿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门帘前发起呆来。他可以确定,经由之前的那场争端,再加上现在张居正夺情之前,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给吕调阳找的麻烦,如果没有汪孚林这画蛇添足的弹劾,说不定等到张居正起复回朝办事,吕调阳就直接下去了可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闹,他是新仇旧恨被冯保和张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个倒霉的知府自也难以幸免,可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二人总不至于立时三刻出问题。
否则,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个官员,其中两个阁老一个尚书,岂不是空前绝后,震古烁今
当然,吕调阳也好,张四维也好,经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污点了,更有利于张居正又或者冯保把控。可恨张四维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连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从哪打听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声名动九重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却再次来到了门庭若市的张大学士府,递上名帖,却是直接求见张嗣修。对于他这位常客,门房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复又回来,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门,一绕过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张嗣修那熟悉的身影。只相对于平日的谈笑风生,这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这会儿眼圈青黑,脸色极差,见到他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毕竟祖父新丧,父亲张居正没走,长兄张敬修却带着弟弟们紧急先赶回江陵去料理丧事了,张嗣修则因为已经是朝廷官员,不能轻易离开,再加上父亲不见客,他总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见的客人。而且,尽管皇帝已经下诏夺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却能够察觉到那股潜藏的暗流,哪里会没有忧虑
如果可以,父亲当然也愿意丁忧守制全孝道,可是,父亲从前那样的强势,得罪过多少人在位的时候,连刘台这样的门生也敢上书弹劾座师,倘若真的丁忧回乡,会遭到怎样的反攻倒算可大明这八十多年来,都不曾再有夺情,而前头更有正德年间杨廷和这位首辅回乡守完全丧做出了表率,父亲一旦夺情,日后会是怎样的名声
一向机敏善于应变的他强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着人进前院正堂西侧的花厅时,免不了猜测汪孚林的来意,可一进花厅还来不及奉茶,他便只听得汪孚林开口说道:“首辅大人屡次上书请丁忧,皇上却屡次下诏请夺情,如今朝中虽不免会有非议,但我猜测,阁老们已经带了头,皇上应该会请朝中那些尚书们上书请首辅大人留下辅佐皇上,所以,夺情之事已成定局。”
第八零四章危言耸听
张嗣修这些天也见了好几位大佬,虽说张居正一如既往不见客,可他代为接待,也领受了半个丧主的待遇,节哀顺变的话听得耳朵都几乎起了老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像汪孚林这样的,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半点没有拐弯抹角。呆了一呆之后,他才干咳一声道:“世卿,父亲最重孝道,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非得训你一个狗血淋头不可。”
骂归骂,心里肯定还挺高兴
“嗯,所以我先对张二兄说。”汪孚林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这才话锋一转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议,却不可等闲视之。”
张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极其扎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亲闻丧而不立刻奔丧,简直衣冠禽兽。因此,素来敏感的他便眉头一挑道:“那么,世卿你是来劝父亲奔丧守制,还是接受夺情”
“自然应该接受夺情。”汪孚林既然已经决定了立场,那就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态度。
“这些年首辅推行了考成法,整饬学政法,整饬驿传邮递法等一条一条政令,阻力极大,地方官员不过是碍于首辅大人执政,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辅大人回乡丁忧守制,靠谁强硬实施下去是吕阁老还是张阁老谁能为了别人的政令不顾自身毁誉虽说自从当年的刘文穆公刘吉之后,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则阁老丁忧概不夺情,如今外头还有人说,杨文忠公杨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后人也应该效仿,可杨文忠公真有那么高尚”
“早在当年,就有人说他入阁日久,无所建白。更何况,当年是谁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把大学士梁储,把吏部尚书王琼,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杨谭等十余位大臣给赶出朝廷去的又是谁力阻王阳明公这样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功臣回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杨文忠公守制全丧,那是因为当年朝中有他没他,也就是那个样子了,武宗皇帝是谁都劝不住的,顶多能少许听他两句。回乡守丧又能眼不见心不烦,又能养望,何乐而不为”
汪孚林也曾经觉得杨廷和与嘉靖皇帝因为大礼仪之争而被撸掉,甚至儿子杨慎也因此流放,实在有点悲壮,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后来再看看杨廷和当首辅那些年乏善可陈的政绩毕竟武宗是只要你随我高兴,其他的随便你怎么整的性子他就又觉得,这所谓的拥立定策之功,杨廷和确实有包装之嫌。
更何况,迎立谁不好,非得迎立身为家中独苗,同样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还和张太后联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摆布成一个如自己所愿的所谓明君,还不让人家认亲身父亲,谁干要迎立长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认账和你翻脸的准备不然立幼主得了
张嗣修最近每天都只去翰林院半日,听人有意无意在面前鼓吹杨廷和丁忧守制两年多方才复出,乃是首辅典范,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杨廷和也排除异己,丁忧守制也不过是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觉得汪孚林狂妄大胆,此时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可他那心情,却好了许多。毕竟,朝中大佬们也不过委婉表示张居正应该服从皇帝的诏令留下,谁也没评价得这么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更加心情一宽。
“等朝中诸事都安排妥当,再无鼓噪之声,首辅大人再回乡奔丧安葬先君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嗣修终于确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边的,哪怕作为新丧祖父的晚辈,他不好随便露出高兴的喜色,但对于汪孚林这个人却再无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