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2)

随着神鸟朱雀的祠堂与神像一尊一尊地倒, 丹离也一点一点灯枯油尽,他从来以面具示人,这会被扒了面具,脸上原来只有眼睛还算完整,下半张脸都是大火烧过的痕迹, 他身上皮肉几乎已经被熬干了,一张松弛的人皮裹着骨头,像个骇人的饿殍。

天牢中异味逼人,但盛灵渊全不在意,气定神闲地,他来见他老师最后一面。

追过来的剑灵只看得胆战心惊。

可那是丹离啊。

天魔初成的时候,魔气不稳定,就算已成魔体,稚童之身也实在是太小了,那时候天魔剑也没能炼化那些赤渊收集的怨怒,他俩像互相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吃过很多苦,活得很挣扎。因为预言,妖王一直想要灵渊的命,他们与陈皇后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聚少离多,一直在逃亡。

护着灵渊亡命天涯的就是丹离。

丹离是保护他的人、照顾他的人,也是教导他的人,同时扮演了盛灵渊父亲、母亲与老师的三重角色。灵渊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灵渊说话的神态,做事的风格,都有那男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次,他穿着便服与丹离同行,身后过来的侍卫竟把人皇认错了。

这一段师徒关系,虽然开始于谎言,终结于决裂,但盛灵渊年幼时三句不离老师说的岁月不是假的。

剑灵知道,走到这一步,盛灵渊不愿见丹离,甚至不希望别人提起,见了伤心。

丹离被关进天牢之后,他只来看过一次,没交流,在牢外看了一眼,就仓皇逃走了。

可是此时的盛灵渊,却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脚步轻快,在天牢里谈笑风生,一点负担也没有。仿佛那血池里钉的,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敌人,他来炫耀自己的权力和胜利。

剑灵怕他会伤心,却更怕他不会伤心。

这个不会伤心的盛灵渊陌生又遥远,人气淡得闻不到了。

什么叫你剔掉了血脉?剑灵逼问,什么叫断绝七情六欲、色声触味?盛灵渊盛潇!

然而盛灵渊没有看他一眼,和丹离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偌大天牢,只有丹离破风箱似的喘息声。狱卒都是盛灵渊的心腹,那混血的侍卫送走人皇,回头看了狱中丹离一眼,丹离突然抬起血尸似的头,一双血窟窿朝他射来犀利的目光,那侍卫一激灵,低低地骂了句什么,也离开了。

丹离喘不上气来似的,在血池里抽搐片刻,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忽然自然自语地开口说:我大限将至了

剑灵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音,四下寻找人影:你在和谁说话?

可是这阴森森的血牢里没有第二个活物,连虫蚁都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在我也知道你没死丹离的声音很含混,每个字都要花去他全身的力气似的,你是赋生剑灵,朱雀咳,朱雀之身,赋生,即暗合生老病死,最后的朱雀后裔身负镇魔之责你不是寻常的剑灵。

剑灵愣住了,随即他脸色微微一变,冷冷地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剑灵一生下来,就与盛灵渊心神相连,尤其小的时候,一人一剑的喜怒哀乐会互相影响,灵渊对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都分享给了小剑灵。灵渊记住了他所有的教导,剑灵记住了他手里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岁月里,丹离也总有办法弄来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时是不知哪里收集的花蜜,有时是一块焦黄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时候,他拎着杀人的刀剑在前,一边开路,一边给是死士怀里的小殿下削甜秸秆,粗糙简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剑灵一生也忘不了那个背影。

丹离呛咳了一声: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会再信我。

剑灵睁大了眼:你听得见我说话?

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只是猜也大概能猜到你会说什么。

也是,丹离是什么人,闻一知十。小时候,只要听个话头,他就知道哪句是灵渊说的,哪句是剑灵借灵渊的口说的。

剑灵失望起来,冷笑:你算无遗策,怎么没算到自己的下场呢?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丹离平静地说,我们都是应劫而生,因乱世而活,也因乱世而死,我与灵渊彼此并无怨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过他的我不会怪他。若我能同凡人一样,一刀斩首便一了百了,想必灵渊也愿意给我个痛快,不会这样今日我灯枯油尽,来日他也或者挫骨扬灰,都是注定的。

剑灵一开始听得心里难受,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炸了毛:你才挫骨扬灰!

丹离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剑灵,你是不是骂我了?

剑灵又被他猜中,气急败坏的闭紧了嘴。

你啊丹离叹了口气,你们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还百般回护。

剑灵牙关紧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血池里的饿殍,终于忍不住问:老师,为什么?

妖都一战,天魔剑出鞘,搅动赤渊百万怨灵,斩妖王千首,四方山呼万岁,但过后回想,必生忧怖。陛下他太年轻了,没有弹压四方的手腕,只当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他也狠不下心称孤道寡而赤渊火未灭,战时各族齐心,战后必然生变,这忧怖必要有宣泄之处,鸟尽弓藏小剑灵啊,良弓的宿命自来如此,小时候我同灵渊讲古,你从来没好好听过吧?

剑灵听得百般郁结,一阵憋气,良久,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少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废话糊弄人了,你只是为了自己诛遍非人族的野心,想制造个契机,挑拨灵渊灭了高山人而已!

万物生于天地,死于天地,鲲鹏上天、鲛人入海丹离缓缓地说,四季更迭,寒来暑往,适者生,落魄者无容身之地。上古百八神兽,至今行踪杳然俱往矣,如今轮到非人族,剑灵,此乃天道之选,是大势,人岂能逆、岂敢违?灵渊他学会了翻云覆雨,没学会顺势而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脉,代替神鸟遗族镇住赤渊,就算眼下真能灭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没有那一点朱雀血脉压制,往后会怎样么?

剑灵忙追问:会怎样?

他七情断绝,会变成个无欲无情的怪物如今乾坤独揽,再也没人能牵制他,必会暴虐无拘,为所欲为

你胡说!剑灵只觉刺耳,愤怒地叫道。

可是丹离听不见。

何况天魔不老不死,十年不老尚可,百年呢、五百年呢、千年呢?三言两语间,丹离似乎又衰弱了许多,话音变得几不可闻,他没法收场,他会变成下一个妖王届时,九州之内,必再起离乱,他那一点朱雀血脉,能封住赤渊多久彤啊

剑灵被他叫得心乱如麻。

丹离忽然一声惊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身体僵死似的,似乎是死到临头。

你是朱雀天灵,神鸟神鸟最后的后裔你再救、救他一次吧我我听不见你,我且说

丹离嘴里忽然冒出一种剑灵从未听过的语言,异常复杂,听完让人怀疑人的口舌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可是莫名的,剑灵一听就懂,就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丹离来回念了三遍,已经一字不差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这是朱雀一族的秘语朱雀通魔,彤你是朱雀遗孤,天灵之身,因他而活,你能你能替他护住那条血脉,我

丹离的话音就此断了,他的双目中其实已经被钉了长钉,刚好在虹膜的位置,从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两点光,像眼睛一样,依旧慑人。

剑灵听他半晌没有声音,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走近了些,然后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