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常枫(2 / 2)

那最老的一位说,常字辈儿老幺(实际上我已经不是了),我与你说,你也算运气到了,脱了一死。你不见师家小子,前面过了四个没事儿,就他一下给陷了下去。运气点儿背。我给你讲,七十来年前,我二十多,下水耍下,哪知道那深渊就跟生在我身下似的,直愣我就要下沉,还是我哥眼疾手快,一下子用绳子套住我,几个小伙子一起用力,把我拔了出来。那家伙,我都以为快死了。深渊倒有人说是龙渊,下面住着龙哩!

他旁边一位老人用胳膊肘碰碰他,问道,张家老,还记得李家老四儿不?

七八个老人就都围在一起,说了起来。

张家老说,那年我刚四十,有了我家五孩儿,留我家婆子在家看孩儿,我就下地去了。李家老四儿好像才十八九,刚处了个对象。我记得李家老四儿对我说,张大爷,这处能耍水不?我说,别在这处耍,换个别的地方,这儿有深沟沟,陷人。那小子不听我的,还是下水了,得,一下水,命就给丢了。

李家老说,我是老二,他老四,可他就一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老爹说,四孩儿,你水性不好,少去水里耍。他就不听,偏要去。也就他十二岁,我十九岁时候,他差点儿淹死在河里,要不是边儿上我老伯在那儿……没法儿说他。结果,一条命扔在河里,还把老娘带走了。

刘家老说,我当年是个混蛋,拐了人家女儿到河里玩儿,哪曾想把李家老四儿引了去,这一下他可就爱上那条河来。说来也想让我自己扇自己个耳光,我十九那时候,处了个对象,叫蔡苇,人长的不错,心眼也挺好,手也挺灵巧的。我就领了她到河里。他不会游泳啊!可是为了我,还是下了水。一下水,向旁边一走,得,就下去了。我扎猛子下去找她,就见她沉下深渊,她是救了我这条命。他家里人倒不怨我,可我自己怨啊!

刘家老说着就哭了。

师家老说,刘家老头儿你也别哭,这事儿倒也怨你不成。你说我老师家招谁惹谁了?我那三孩儿、五孩儿还有两个孙子都娘掉深渊了,四条人命啊!我当年就跪倒河边了,我给深渊说,深渊、龙渊、爷爷,我一把老骨头给您跪这儿了,可别再找我们老师家事儿了。我们家人丁不旺,可别让我绝了后。

敦家老说,你看这掉深渊里的,有几个好东西?我说这话师家老也别气,我可连我老敦家也骂了。你想姚家老三,师家四个,刘家、王家、张家、李家还有我们敦家的那几个,有哪个是踏踏实实做人的?姚家小子,你说你差些死在里头,你还记得当时你干过些啥吗?姚大爷子说你不成器,祖坟上冒青烟能让你改邪归正。

没有人再说话,我垂下头,偷偷向后退,后面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是我二爷,小枫,敦家老说的都是实话。你当时上初一,整天很是淘神,打架、吸烟、上网……我们当时都对你绝了念想了。你当你落入深渊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吗?你爷就知道。他说,枫儿遭了这一难,也该长个记性,估摸是祖坟上冒青烟,到他改邪归正时候了,要不然深渊哪还能留他命?深渊就是阎王殿,他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枫儿是要变了,他这才初一,还有两年,不迟嘛。

我转过身,二爷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枫,这深渊存在是有着年头了,周家兄弟见过,你爷见过,我见过,你也见过。这深渊是有个故事的。东边叫丰乐镇,南边叫固岸,我们这儿是个水库。估摸是崇祯时候,李起兵反明,山海关外有后金。当时有开山断川祈佑得金义侠和移山驱川开天祈佑司官在河南一带活动,那时候传说曹操墓在漳河底下,现在当然知道不是。义侠到丰乐镇,司官到固岸,都想抢先一步进墓。义侠有个首领,姓朱名正字伯公,据说是朱由检一个无名分的弟弟。他对手下说,谁先入墓,赏金万两。漳河水大,本没有人愿下,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怜十多壮汉,一下子就被冲走了,估计直接入海了。后来出现了个奇怪天相,叫日月同辉。朱正和司官首领刘方刘子元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领人下水,果然没被冲走。他们不论恩怨,汇在一处,潜下水去。他们却没见龙宫,可能是他们积德过浅,积怨成山,深渊生在他们脚下,一股吸力卷着他们向下。最后只个朱正逃了一命,写了篇《漳水龙渊记》,也终于消失了,只有世代口传下来些消息。

我问二爷,什么是开山断川祈佑得金义侠、移山驱川开天祈佑司官?

你不是看些盗墓小说吗?这些也不知道?二爷说道。这些就是盗墓贼,只不过官方给了他们些正式的名称罢了。

我辞别二爷,到漳岸,想起了一曲《祭祖·天变》:

清明时节,携父于田祭祖。座座孤坟,似控诉。一场天变,惹几人孤?人生一世难耐天,能得活存也只独。便道人间,到头也一墓。

一曲《杂文》:

漳水流千年,西门邺令,祠立河岸。想乱世之雄、帝王之称,漳水滨安。水实福也,民愤为断。

一流养民水,三年数断。就此过,杂说无用也妄谈。

我看着漳河,看着奔流的水,无语凝噎。

到水干之后,我到河里去看,沟沟壑壑,沙石树草,却独不见深渊。自岳城水库至豫专区冀专区漳河桥的河道我踏了一遍,却终究没找到深渊。它存在吗?我不知道。

又一年,我回去参加葬礼,亡者是陷在深渊中。我又站在漳河边,对深渊说,如果你,深渊,真的认为某人该死的话,请不要自我决定,告诉人类,让人类进行判决。请相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