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不够了,阮扶雪从窗户眺望苍穹,偏生今日一点儿夕阳都没有,灰蒙蒙,阴沉沉。
阮扶雪叫人点一盏灯,灯纸是新的,雪白无暇,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她在灯下默写经。
是往生经。
佶屈聱牙,极难背诵。
但先前霍廷斐过世以后,她为霍廷斐抄了百多遍,抄多了,自然也会背了。
这回却不是抄给别人,而是抄给她自己的。
倒也不长,一口气写了四十九遍。
写到深夜,她才歇下。
抄完经,阮扶雪坐在妆奁前,用篦梳柔柔地梳理自己的长发,也绾了一个最普通的发髻,她见自己脸色苍白,用小指挑了丁点胭脂,薄薄地搽在嘴唇上。
如此,便看上去娇媚了许多。
打扮完了,她便脱了外袍,在围床上躺下,盖上被子。
丫鬟过来给她笼了下被角,倒没多疑心,便走开在一旁的矮榻上合衣睡了。
这是怕她半夜趁没人在时上吊自尽呢。
阮扶雪闭上眼睛,装成睡了,过一会儿,听见了丫鬟绵长平缓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睡着,才睁开眼睛。
窸窸窣窣的微响。
阮扶雪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
她摊开手掌。
她的掌心有一把殷红的相思豆。
他们收走了她的芫花,却没发现她还偷偷藏了一把相思豆。
阮扶雪如今格外厌恶自己的乖巧,可在此时,却也得感激自己以前的乖巧,正因如此,别人才少有怀疑她是个聪明人。
谁都觉得她蠢呢。
她生在深闺,无甚见识。
这还是小时候祁竹教她的,他们在外面摘野果薅野花玩,她差点吃了这个,祁竹快吓死了,对她说:“芫芫,不能吃这个,这是相思豆,一颗就能毒死人的!”
阮扶雪望着这相思豆,自觉不争气地落了滴泪,看,祁竹随意对她说的一句话,她都牢牢记住。
正如此剧毒。
应当一颗就能毒死她了。
但她还是怕一颗不够,所以藏了一把。
阮扶雪一颗一颗,将整把豆子都嚼了,咽下去。
她不忍心杀了孩子自己苟活,不忍心让孩子作为奸生子活下来,更不忍心将来亲眼见着祁竹迎娶高门贵女,再叫她被诛心。
所以,不如死了的好。
趁现在,她还能决定自己的死活。
她想像娘一样,死也要死得留存最后一分体面。
疼痛渐渐漫上来。
她觉得腹疼,难受,喘不上气,却强忍着,让自己睡过去。
好疼啊。
越是疼,阮扶雪就越是痛恨自己。
她谁都不想怪了,她只想怪自己,怪自己软弱无能,怪自己优柔寡断,怪自己轻信他人。
她好想念爹娘,好想念幼时的日子。
要是再来一次,她不要再学女则女训,她想识断字,想学打理中馈,想好好锻炼身体,不要再做一个笨人,她要自己立起来。
她想起码能像个人一样一样,为自己的人生拿主意。
她再也不想像个物件一样,被人送来送去,谁都瞧不起她。
她也想起祁竹。
想起他们青梅竹马的好时光。
好疼好疼。
原来相思入肚是这般的疼。
她想,如果有下辈子,她仍愿祁竹是天之骄子,但她不会再那样傻乎乎地喜欢他了。
太疼了。
指甲把手心刻破,牙齿也把嘴唇咬出血。
她疼得灵魂都要打颤,却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
她决心去死,不想被人救回来。
然后渐渐地,她不觉得疼了。
身体像飘起来,飘进梦里。
阮扶雪梦见一大片一大片粉紫蓝紫的花田,那全是芫花,阮扶雪沿着路往前走,往前走,终于瞧见了爹娘的声音。
娘亲和爹爹都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她,对她招招手,温柔地唤她:“芫芫,芫芫,在这儿呢。”
阮扶雪微笑起来,高兴到几欲落泪。
她提起裙摆,脚步轻快地小跑过去,越跑越快,像要飞起来似的,身子也越来越小。
她好快乐,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快乐过了:“爹!娘!”
终于,她变成个小小女童,扑进了爹娘的怀中。
娘抱着她,问:“哭什么啊?多大的姑娘了,还哭?”
阮扶雪靠在娘亲的肩膀上,抽噎着说:“娘,我好想你,你别再抛下我了。”
娘说:“娘怎么会不要你呢。”
然后她被放下来,娘牵着她,爹也牵着她。
爹笑了笑,温柔地说:“走吧,芫芫,我们带你回家了。”
阮扶雪头也没回。
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了。
翌日。
仁叔一早就醒了,他觉得眼皮直跳,心慌得不成,睡也睡不着,早早地起身。
先问了问伺候阮扶雪的丫鬟。
丫鬟道:“姑娘还在睡。要把姑娘叫起来吗?”
仁叔局促地说:“不用不用,还早得很,让她睡吧。”
他绕着庄子散步,纾解烦躁。
走到路口,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
仁叔眼睛一亮:“宗山!”
宗山满面风尘,头发凌乱,眼珠赤红,勒停马儿,翻身下马:“仁叔。”
仁叔起初是笑,见着他,笑容渐敛,张了张嘴,哑声问:“你怎么回来了?”宗山被祁竹带去了战场,轻易不可能回来的。
宗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上还沾着血迹,他含泪道:“将军殉国了。”
“这是他让我带回来,要转交给阮四小姐的信。”
仁叔神情恍惚,他像是在这一刻突然老了十岁,肩背微微佝偻起来,过了好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哦好”
用枯枝般的手拿过信。
“我这就把信送给四小姐。”
仁叔缓了两口气,抬起脚步,去内院屋里找阮扶雪。
这事拖不得。
然后,他才发现,阮扶雪已经死了。
和床边不小心掉落的一小颗相思豆。
他眼前一黑,赶紧喊了大夫过来。
大夫却说人死了好两个时辰了,还说:“你们怎么先前没发现?她多半是活活痛死的,不可能一丝声音都没有吧。”
丫鬟都被吓坏了,连声道:“没有,真的没有声音,我睡得浅,若有什么大响动,我一定能听见的。”
谁能想象呢?
谁都知道阮扶雪是一个那样柔弱怕疼的姑娘,可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忍耐着剧痛,一声不吭地走向死亡。
她的眼角尤有泪痕,嘴角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大抵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拿主意,她是如此的高兴。
仁叔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老泪纵横。
他已送走两任主人,祁家再无后人。
接下去呢?接下去该如何?
他想不到,站了一会儿,才抖着手,把祁竹寄回来的信读了。读完,他依然不知道后事要怎样。
少爷到死也不知道四小姐为他怀孕,还让他将家财送于四小姐,就算四小姐用这笔钱再嫁也无妨。
少爷交代了那么多,却没交代若是四小姐也死了该怎么办。
但少爷那么喜欢四小姐,他出于私心,想让两人葬在一起,将阮扶雪自杀的事瞒下来,买了两副棺木。
少爷的尸身却迟迟没有回来,才听说少爷死在乱刀之下,死无全尸,连拼都拼不起来,日子又隔得久,怕在路上烂了,就先火化了。
所以,最后只送回来一瓮骨灰。
祁竹战死的消息亦穿回京城。
阮家立即上门来要阮扶雪,才被发现阮扶雪已经病死了。两方大吵一架。
但左右阮家也不想让不贞的女儿葬在祖坟,要了一大笔钱,将阮扶雪的尸体配给祁竹做阴婚。
祁竹为国捐躯,是大忠大义,陛下为他追封,连升两级,连带着他的妻子阮氏也成了诰命夫人。
又有什么用呢?
人死如灯灭。
新墓造好的那日,好些人来为祁竹扫墓。
待人都走了,仁叔坐在墓前给他们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仁叔想,少爷打小就期盼着能取四小姐为妻,如今死了,终于如愿了。
两人被合葬在一处,墓碑上写的是他们两人的名字,一对夫妻。
崇明寺中。
主持正站在姻缘树下,有个小沙弥搬来,架在树边,爬上去看。
姻缘树上有一根树枝与旁的不同,不知为何日渐枯萎,但是这棵树太高太大,枝繁叶茂,大家先前竟然也没怎么察觉。
小沙弥上了树后,终于发现是为什么了。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竟然用铜铁丝将姻缘牌缠在上面,不知缠了多久,已经深深地勒进树中,要把这一枝给勒死了,难怪会枯萎。
而其系着的姻缘牌,也长进了树里,嵌入其中,摘不下,分不开。
曾经有一对少年少女在姻缘树下私定终生。
他们少不更事,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不知太执念竟反而酿作死局。
这系得越紧,这一枝啊,便死得越快。
哪有这样系姻缘牌的?
小沙弥气呼呼地说:“以后还得多仔细看顾,人人都这样,姻缘树岂不是要被他们给弄死?不是有给红绳吗?”
老住持说:“勿嗔怒。”
他叹口气:“这怕是他们偷偷系的。”
“如今该怎办好?”小沙弥头疼地问,他试着去扯了一下,完全扯不了,这姻缘牌真的长在树里了:“师傅,这根树枝被勒死啦,不能要了,难道要把它砍了吗?”
老主持仰望着这根树枝,隐约窥见那枯枝枝头似乎有半点新绿,不知是死透了还是仍有生机。
他双手合十,仍仰着头,见那一枝上似有佛光漏下,他摇了摇头:“放着吧,是死是活,是善缘是孽缘,都是天意,还看他们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