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正入迷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姐,该去用午膳了。”
法喀走近,待看清蓁蓁面前的书,一下慌了神色,“阿姐,你怎么乱拿我的东西。”
蓁蓁觉得这话有点伤人,没入宫前,她不是可以随意翻看他的书吗?
法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连忙道:“阿姐,抱歉,我不是想责怪你,只是这书有些不妥当…”
“哪里不妥?我看着很好呀。”
法喀面上浮起一丝为难之色。
“有什么话是跟我都不能说的吗?”蓁蓁故作受伤状,叹气道:“咱们姐弟俩果然生疏了。”
法喀面上为难之色更甚,纠结再三,才终于说出口,“这书是禁书。”
“禁书,为何要禁?”蓁蓁很不理解,这上头的内容很好呀,她还准备去书局买一本,带回去给皇上看看。
皇上正琢磨着怎么能让庄稼更高产、更适应关外的气候,兴许能从这上面得到一些启发。
法喀耐心解释道:“这书的作者叫宋应星,是前明的人,誓死追随大明,还在南明小朝廷当过官。他在这书里,称呼我们满人是‘北虏、夷狄'。先帝爷知晓后,认为不妥,便把这书禁了。”
“就为这?”
蓁蓁是一颗从宋代开始生长的树,后来经历了元朝、明朝,直到清,汉人、蒙古人、满人,在它眼里都一样,都只是人,她不明白怎么能因为一个“夷狄”就把一本好书给禁了。
“那……既然是禁书,那你怎么得到它的?”
法喀道:“虽说是禁了,可民间也有不少人悄悄藏着。轮到咱们皇上主政的时候,前头那些规矩松泛了些,这书就又在私下里流行起来了。
尤其是传教士们,对这书的评价极高,重金回购。钱财惹人心动,几个书局老板又暗地里印刷了一些,我才能买到。”
“原来如此,没想到那些传教士也会知晓这是好东西呢。他们要那么多,拿去做什么?是打算带回他们的国家吗?”
蓁蓁随意的感叹,叫法喀听得眉心紧皱。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法喀摆摆手,“我有些思绪,但太杂了,让我再理理。”
……
片刻后,他使劲敲了敲自己的头,带着几分懊恼、几分痛恨的意味。
“我想、我应该猜到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了。”
“什么目的?”
蓁蓁见他面色严肃,心头也生出几分紧张。
“他们在偷我们的东西。”
“偷?”
“偷什么?这上面记载的技术,他们没有吗?”
蓁蓁想当然的认为传教士的国家也有这些技术。
传教士们能造出远渡重洋的大船,能在海上航行数十个月却不迷失方向,还能掌握玻璃、千里眼的制造方法,能造出威猛无比的大炮,那应当是很有本事的呀。
法喀摇摇头,“不,他们掌握的并没有我们多。”
“我跟那些传教士有过几次谈话,知道一些他们国家的情况。
其实他们比我们要落后一些。他们没有我们的播种机,他们也不会养蚕纺丝,他们的造纸术也没有我们的好,他们不会用树皮来造纸……”
“可这些都是我们掌握很久的东西了,教给他们也没关系吧?老祖宗不是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蓁蓁还是不理解法喀为何会那么生气。
法喀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可还有一句话叫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他们学会了我们的技术,回去发展他们的家园,而我们将这书当成禁书,将这上面精妙玄奥的技术束之高阁,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焉知他们会不会来抢劫咱们的东西?”
蓁蓁瞪大眼,不确定的说道:“应该不会吧,咱们接触过的传教士,南怀仁、张诚、白晋,不都挺好的吗?”
“阿姐,传教士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善良。
他们身处异国他乡,又有所求,自然会尊敬咱们的皇上,展露出最完美的一面,让人懈怠,以为他们无害。可是在宫外,对着普通人,哪怕是在一些官宦子弟面前,他们都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他们的眼里总是带着觊觎,虽然隐藏得很好。”
“阿姐,你可知晓他们的船为何造得那般坚固、大炮威力那般大吗?因为他们想要掠夺小国家的物资,拿回去发展本国。只有拳头够硬、武器足够锋利,才能顺利抢走别人家的东西。”
“这…这…不会吧。”
法喀的话,给蓁蓁很大的冲击,她接触到的传教士真的是彬彬有礼,非常的和善呀!
“法喀,你是不是和传教士们发生了过节?对他们有什么误会呀?”
法喀自嘲一笑,他就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说出来,没人会相信。看吧,连他的亲姐姐都觉得是他小气,对传教士有偏见。
他有些心灰意冷。
罢了,人活一世,顶多七十年,他死后也看不到那些糟心事了。
他不该杞人忧天的。
“去用膳吧,再不去,额娘该着急了。”
法喀将书放到书架上,神色淡淡,到了膳厅,他面上又浮现出清风朗月般的笑意。
这个变脸的速度,让蓁蓁有些心惊。
法喀,竟然这般厉害了吗?
用完膳,她与众人又闲聊一阵儿,很快就到了回园子的时辰。
她思虑一番,再度折回法喀的书房。
“法喀,那书,你还有吗?我还没看完,能借我回去看吗?”
“带进畅春园?你不怕?”
“我会小心藏好的。”
法喀便将先前那本从书架上取下,递给她,笑着叮嘱:“阿姐好好藏着,可别让皇上给发现了。”
蓁蓁定定的看着他,拿不准他是在说反话还是真话,
她顿了顿了,“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回去会好好琢磨的。”
她想法喀既然愿意跟她说那些话,肯定不是白说的,或许是希望借着她的嘴,说给皇上听。
“好。有劳阿姐。”
“自家姐弟,客气什么?”
蓁蓁挠了挠他的头,姐弟之间的气氛才恢复如常。
回到园子里,孩子们有些累了,蓁蓁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自己则是将那书继续往下看。
过了几日,通读完毕。
她想起法喀说西洋人造坚船利炮的目的,心头彷佛压了一块砖,有些闷。
她借着学习拉丁文的由头,跟那几个传教士闲聊,也许是受了法喀那些话的影响,她越看这些传教士越不顺眼。
拉丁文她学了两年,对照着字典,慢慢的也能自行读一些传教士本国的书籍,尚未来得及翻译的原版书册。
就跟古人的游记一样,只言片语中是能透露出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思想文化、民风民俗,而她在阅读那些拉丁文书籍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贫瘠的、野蛮的,渴望着用武力掠夺财富的国家。
她有些害怕,倘若真如法喀所说,此消彼长,有一天传教士的国家变得空前强大,而她自己的国家变得衰弱,这些传教士还会跟现在一样和善吗?会不会开着大炮闯进来掠夺东方的财富?
她想跟康熙说,但这个想法太……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诞。
连她自己刚听到法喀说那些话,不也是满心质疑吗?
因为现在的传教士,看上去太温和太恭敬了,那个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还特意派人写信过来问候,送上了许多的书册和金银珠宝,态度友善得让人生不出一丝防备。
罢了,暂且缓缓吧,先把内忧解决了再说吧。
兴许皇上自个就能意识到危险呢?
但是,《天工开物》这样的好书,不该再被禁了!
她得想个法子,让皇上发现这书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