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睫,莉莉安吐露出一点内心:“他太好了,照出我的卑劣,这让我不敢主动去找他。”
*
诺福克庄园,夜间十一点。
故作冷静地打开通讯石再把它关上,想到那个如旧的界面,大狐狸简直想把通讯石砸碎了再埋进庄园周围的荆棘丛林。
“第二个晚上,”他沉沉说到,“查德,这已经是我和莉莉安分开的第二个晚上。”
为什么她还不联系他?狐狸公爵等得抓心挠肝。
即使两人不住在一起,难道恋爱中的情侣不是时刻都在黏黏糊糊地说些甜言蜜语,再在短暂分开的时候发无数句饱含思念和肉麻的短讯?
为什么莉莉安这样沉得住气?狐狸公爵不能理解,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收到心上人传达过来的信号,瞧瞧卧房里堆满半个床榻的狐毛软枕,只要莉莉安向他发出一次见面的邀约,这些暄软的小东西马上就能长出翅膀扑棱棱地飞到她面前。
除非——
管家不解,“公爵大人,为什么一定要让莉莉安小姐做那个主动的人?”
查德想起他连夜翻阅过的旁波风俗史,“通常来讲,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旁波的女性更喜欢让自己处于被邀请的位置。这似乎是一种矜持和身份贵重的表现,主动向男性吐露情思被认为是放纵的行为。”
被管家提醒着想到一些沉重的东西,摇摇头,另一种不同于焦灼的情绪在狐狸公爵心中漫涌。
“不要用那些刻板的东西来考量莉莉安,”文森特拿起桌面上新换的、和莉莉安所用的同款的、情侣式羽毛笔,“严格来说,她现在不属于旁波,也不属于艾德蒙。”
不去看管家迷惑的表情,文森特沉吟着捻动黛色的羽毛。
“譬如这支笔,”狐狸公爵把它略微拿高,“被科勒郡的工匠制造而成,它不可避免地展现出一些科勒郡独有的特点——”
它的笔尖更为细长,羽毛的边缘也被修剪出独一无二的波浪式花纹。
“很快,制作完成后它被送到了梦湖。”文森特将羽毛笔蘸上墨水,“梦湖特有的彩墨附着在它的笔尖上,这使得它不再全然是科勒郡的造物。”
管家隐约明白了什么。
狐狸公爵瞥向查德,“死物尚且如此,而有血有肉的人远比一支羽毛笔复杂。”
他在信纸上写下漂亮的花体字,“毋庸置疑,旁波在莉莉安的人生中占据了不少的份量。塑造了她的性格、教给她一套看待和评判事物的价值体系,那些偏颇和不公也留给她许许多多的挣扎和困惑。”
文森特冷静地分析着,仿佛莉莉安是一道难解的谜题。
“艾德蒙向她揭示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狐狸公爵停笔,“虽然艾德蒙也不是什么地上神国,但对莉莉安而言,这里至少比旁波更友好——承认才华的价值,愿意为任何勾动心弦的事物付费而不计较其他——趋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她选择留在这里并不奇怪。”
首部剧本就拿到A+的评级,作为新人却成功在评论家的圈子里烙下亮眼的印象,莉莉安在艾德蒙的确称得上如鱼得水。
“但她仍然不同于我们这群‘异端’,”狐狸公爵顿了顿,“即使她认同艾德蒙的大部分理念,旁波灌输给她的东西还是在每一个可能的时刻显现出身影。这并没什么可责怪的,那些潜移默化的存在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难缠。”
也许在兽人看来,结束一段糟糕的关系后马上开始一段新的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脾气再火爆一点的还要特意去酒吧或者舞厅宣告摆脱泥潭的快乐。
“然而莉莉安同意和我开始新感情的原因,”自厌的情绪缓慢地在文森特胸中涌动,“查德,这个决定里含有多少引诱的成分,你我心知肚明。”
人类和兽人之间存在一个非常显著的不同:在人类王国长大的孩子很少会把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和兽人的人类形态联系起来——以至于某些时候,狡猾些的兽人可以不断利用他们认知中的这份割裂感并达到软化对方的目的。
文森特放下羽毛笔,“查德,你习惯了从我的利益角度看待周围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平心而论,你认为趁虚而入是个光彩的行为吗?”
狐狸公爵走到窗前,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即使在初冬也仍旧生机勃勃。
“溺水的人会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稻草,”夜色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模糊,“我加剧了她对溺亡的恐惧,又以精心设计的拯救者形象出现在她面前。”
黑暗魔方中的接触是他刻意为之——那时莉莉安刚刚决定和曾经的未婚夫斩断联系,离经叛道的快.感和对将来未知的畏怯在她心中交织着撕咬。如果文森特真的是个温柔体贴的友人,他绝对不会装出一副幽闭恐惧症的样子并借此多次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狐狸公爵知道旁波有多重视女性的名誉,而他利用了这点,他用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在莉莉安心中栽种下颤栗——[你和未婚夫之外的男性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接触,尽管隔着几层衣服,但是旁波的评判体系里你不再是个无可指摘的形象。]
文森特的计算没有出错,莉莉安确实接收到了这个暗示。但她的反应远超狐狸公爵的预计,缠绵整夜的高烧让文森特惊讶又心痛,于是他重新规划了接近她的方式。
可这能意味着他是个好人吗?显然不能。
用小狐狸的形象出现在她身边并指使管家信口雌黄是他刻意为之——毛茸茸的小动物让她天然地不能升起戒心。为了减少她拒绝的概率,管家还明里暗里地挟恩图报:“您是诺福克庄园的贵客,我却要向您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
贵客。被主人百般设计的贵客。
甜品店出现的事故倒是在文森特的意料之外,莉莉安没直接和他一刀两断,其实狐狸公爵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按他的方法来算,那时莉莉安对他本该没有多少好感。
也许是他在庄园里做的一切比他以为的还要撼动莉莉安?
狐狸公爵望向天边的远星,他在王城接到她的通讯时是如此不敢置信。担心获得的一切像流水那样易逝,回到梦湖后他常常向兽神祈祷,即使这只是一场梦境,也请让它持续得再久一些。
兽神回应了他的祈愿,于是他又披着狐团的模样偷来了三个月的时间。
他不是不主动,非要说的话,他甚至主动得过了头。
“或许是她看穿了我的伎俩,”文森特深深呼吸,“她察觉到了我的口是心非,也识破了我并不光彩的手段。”他点点桌上的通讯石,“而沉默就是她的回应,斯威可的公寓里没准她正在烦心要怎么体面地把我拒绝。”
摆手制止想要说话的管家,狐狸公爵难掩落寞地回到卧房。
把查德的声音关在门外,随意地向杯中注酒,慢慢弥散的葡萄果香中,文森特等待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迎来困意。
葡萄酒的味道让他回想起莉莉安熬给他的葡萄酱,冲到水中就变成浅色的甜蜜,给莉莉安做完三餐后喝上一杯葡萄甜水已经成为狐球的习惯。
但他从公寓里离开得太匆忙,狐狸公爵虚虚握手,仿佛那罐果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无论怎样,”文森特轻声叹息,“希望今晚还能梦到她。”
……
应该是酒精的作用,大狐狸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
人来人往的街道繁华如常,坐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披着能够隐蔽身形的魔法斗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加尼叶剧院的大门。
某个想法从他的心底滋生,大狐狸试着挪动身体。
可以动。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狐狸公爵还是忍不住把斗篷裹得更严一些。他大致猜得出“自己”出现在这个场景的目的,还原出压抑在脑海深处的渴望,这个目的让他仅仅是想一想就激动得心脏狂跳——
求而不得的大狐狸在煎熬中沉默着变态,他要守在莉莉安上班的剧院门口,他要把心上人抢回狐狸窝再给她套上绝对不能挣脱的锁链。
啊,莉莉安从剧院的大门走出来了。
拿出捕猎般的专注,大狐狸悄无声息地靠近。
那个叫住莉莉安的女人是谁?距离剧院大门只有几步的拐角,狐狸公爵警觉地竖起耳朵。
“这个情节不行,”那个女人颐指气使地说到,“莉莉安,你毕业不久,还不知道观众们最喜爱的究竟是哪种情节。忘记你在戏剧学院里学到的那一套!这样的剧本没人会捧场。”
莉莉安好言好语地和她解释,“玛丽理事长,我知道您的顾虑,但这个情节一旦改动,整个剧本的人物性格都没办法立住。而且加尼叶也上演过结局不那么圆满的剧目,我——”
玛丽理事长当即沉下脸。
“莉莉安!”她嘲讽地指摘,“‘结局不那么圆满的剧目’,你知道那是谁写出来的作品?!如果你是个I级剧作家,今天我还要给你点面子,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一个一抓一把的最底层剧作家怎么敢夸口?哦,改编出A+的剧本让你心高气傲了是吗?有莱可恩在剧院里帮你撑腰你觉得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吗?小心下部作品的评级连D-都算不上!”
玛丽的语调相当高亢,像是一把凿子穿透来往行人的脑子,整条街上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拎着小羊皮包离开之前,玛丽隔空点点莉莉安。“好好想想吧,”她说,“眼高手低,这就是我不愿意招新人进来的缘故!”
被玛丽甩在一边,低头攥着剧本,莉莉安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不会连D-都评不上的,”她小声辩驳,“我写的很认真的。”
情不自禁地跟在莉莉安后面,大狐狸直到她拿出钥匙开门才恍然一震。他不是要把莉莉安绑回狐狸窝再强取豪夺这样那样的吗,怎么走了一路耽误了这么久也没动手!
可是莉莉安今天看起来好疲惫,大狐狸躲在公寓旁边的梧桐树后思索,要不……要不改天挑个她心情好的时候再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