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兄弟用事,满朝文武敛气。
洛州长史出缺,武后命魏元忠任之。此间洛阳令张昌仪恃其兄张昌宗之势,每次升堂,直上长史之位听事。魏元忠到任之后,将张昌仪叱下座位。
又有张易之家奴暴乱于都市,亦被魏元忠命人杖杀于府门之外。
及魏元忠入朝为相,太后召张易之弟岐州刺史张昌期入朝,欲以其为雍州长史,因问朝中诸宰:谁堪为雍州长史者?
诸宰皆知太后属意张昌期,皆不敢言。
唯有魏元忠奏道:今之朝臣,无有比薛季昶更适合此位者。
太后道:季昶久任京府,朕欲别除一官。张昌期何如?
诸相见武皇直接点将,遂皆都附和道:陛下如此安排,可谓得其人矣。
魏元忠扫视诸相一眼,高声说道:何谓得人?张昌期不堪此重任!
太后不悦,便问其故。
魏元忠答道:张昌期乃是无行少年,从来不娴知吏事,向在岐州为刺史时,便是尸位素餐,滥竽充数,以致岐州户口逃亡将尽。雍州近于帝京之畿,事务繁剧,其焉能胜此重任?不若薛季昶强干习事,乃为上上之选。
太后闻言,默然而止其议。
魏元忠察言观色,知道武皇欲重用张氏兄弟之念未息,遂又奏道: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于帝侧不除,臣之罪也!
太后愈加不悦,诸张更深怨之。
当时有司礼丞高戬,乃太平公主之所爱,据说亦是其四大情夫面首之一。因在武皇面前与诸张争宠,亦为张氏兄弟所恨。
适逢武皇太后身体不豫,不能升朝理事,张昌宗趁侍疾之机,在病榻前献谮:臣闻魏元忠与高戬曾经私议云:“太后老矣,不若挟太子为主,是为久长之计。”
太后闻此大怒,即刻便命将魏元忠秘高戬下狱,使与张昌宗廷辨对质其事。
张昌宗闻说需要对质,由此大慌,恐被反坐诬陷宰相之罪,遂秘密勾结凤阁舍人张说,赂以高官显爵,使其诬证魏元忠,张说许之。
次日,太后召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诸宰相入于内宫,使魏元忠与张昌宗质对,则各说其理,往复不决。
张昌宗便道:张说亦曾闻魏元忠是言,请召问之可也。
太后信以为然,便命召张说入内作证。张说在朝房中拜接帝诏,将要入宫,被凤阁舍人宋璟一把扯住,问道:公欲何往?
张说笑道:公不见么?奉天子之命,入内为张昌宗作证。
宋璟正色言道:我有一言,公且静听!为大臣者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公此入若肯仗义执言,既得获罪流放边州,亦其荣多矣。若事有不测,璟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亦接口劝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左史刘知几亦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字幕:张说,字道济,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乃西晋司空张华后裔。
张说早年曾应贤良方正科考,应诏策论被评为第一。因被授为太子校书郎,又升任左补阙,后在王孝杰军中担任节度管记,随征契丹。
圣历二年,武则天命张昌宗主持编修《三教珠英》,援引大批当世知名文学之士参与修撰,张说与李峤、徐坚、宋之问、崔湜等都在其中。
张昌宗平时只是高谈阔论,赋诗聚会,修撰工作以张说与徐坚出力最多。《三教珠英》修成之后,张说便因修撰之功被张宗昌举荐,升任右史、内供奉,负责考功、贡举等事。
张昌宗自谓对张说有知遇之恩,故欲借诬陷魏元忠及高戬之机,就此引为自己同党。
张说闻听三公之劝,更不多言,将手一拱,便入内宫,参拜武皇,恭敬肃立。
太后遂问道:高戬与魏元忠议论欲保太子为主之时,卿可得其闻乎?
魏元忠心下恐惧,抢先斥问张说:公欲与张昌宗共罗织罪名,以陷害魏元忠邪!
张说喝道:魏元忠身为堂堂大周朝宰相,何乃效委巷小人之言,私下里喋喋不休!
张昌宗见此大喜,便从旁说道:张公乃是耿直之士,朝野皆知。有无此事,可速言之。有陛下与我在此,何必俱其虚言恫吓哉!
张说不理张昌宗,对武皇施礼言道:陛下乃千古明君,不必人言,一看便透。张昌宗今在陛。臣实不闻魏元忠有是言,但张昌宗逼臣诬证,确实有耳!
此言出口,满堂皆惊。魏元忠满心感激,以眼神示之,张说却故意视而不见。
张易之与张昌宗脸上变色,同时遽呼:陛下,张说与魏元忠同谋造反,故此互相回护,其证言不可信也!
太后便问:其二人共谋造反,卿又何以知之,复以何人为证?
张昌宗道:张说尝与魏元忠私会于魏府,称说魏元忠是为伊尹、周公之流。未料旁有忠直之臣在侧,将此言报臣。陛下试思,昔伊尹流放太甲,周公摄取王位,此非欲反而何?
武则天又问张说:卿可实说,果有此事乎?
张说闻言冷笑,从容奏道:张易之兄弟皆乃奸佞小人,断章取义,令人齿冷。彼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此话确实有之,却非私下之语。实乃是昔日魏元忠衣紫入阁,臣以郎官往贺,朝中半数大臣皆在,可以为证。
武则天:你等当时是怎样说来?
张说:魏元忠语其宾客道,“在下无功受宠,不胜惭惧。”乃是谦逊之辞也。臣即据实接其言道,“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者,古今慕仰。陛下择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邪?且臣知今日之事,若阿附张昌宗以陷忠臣,则立取台衡重职;若附魏元忠秉直而言,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
太后不悦,起身怒道:张说乃反覆小人,宜与魏元忠并系治之。
于是拂袖入内,众臣皆散。他日更问此事,张说对答如前,丝毫不肯更改其辞。太后转怒,命诸宰相与河内王武懿宗共同鞫审,张说犹不屈服,所执如初。
以武则天之聪智过人,岂有不知张昌宗引张说为证,欲诬魏元忠及高戬二人?但因要一力回护情郎,而张说又如此不体念上意,故而就此僵持,无法下台。
于是便将银牙一咬,便要就此定宪,拼却再造一场冤狱。便在此时,正谏大夫朱敬则奏道:魏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其二人抵罪,则恐失天下之望。
武皇太后无辞,朝议再次无果。冀州武邑人苏安恒得知,再次上疏:
臣窃见魏元忠廉直有闻,位居宰辅。履忠正之基者,用元忠为龟镜;践邪佞之路者,嫉元忠若仇雠。麟台监张易之兄弟,在身无德,于国无功,不逾数年,遂极隆贵。不谓溪壑其志,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献马,先害忠而损善;将斯乱代之法,污我明君之朝。虽有忠臣烈士,空抚髀于私室。而钳口不敢言者,皆惧易之等威权,恐无辜而受戮,亦徒虚死耳!臣今为陛下计,莫若收雷电之威,解元忠之网,复其爵位,君臣如初,则天下幸甚!
武则天即览苏安恒奏疏,直是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似此白衣名士,若怒而杀之,天下必谓皇帝不能容物;若欲从之,则天子颜面何在?于是便将奏章置于案上,佯作不见。
未料此疏却被张易之见到,复又示于兄弟张昌宗,说此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张昌宗览疏大怒,欲遣人往武邑刺杀之。
幸被朱敬则提前得知其谋,急联手凤阁舍人桓彦范、着作郎魏知古,一面入宫面见皇帝力保,一面遣人通知苏安恒离家躲避,方才得免。
当时又有殿中侍御史王晙,乃景城人氏,复逆鳞上奏,申理魏元忠之冤。
宋璟劝道:因赖张说力保,朱敬则、苏安恒上疏,魏公幸已得全,性命必无虞矣。今子复冒威怒,得无画蛇添足,自寻狼狈不堪乎!
王晙答道:魏公以忠获罪,王晙为义所激,虽流配万里,颠沛至死无恨。
宋璟叹道:璟忝任凤阁,不能申魏公之枉,深负朝廷!
其后未久,虽未定魏元忠及高戬谋反重罪,终亦诏贬魏元忠为高要尉,使与高戬、张说皆流放岭南苦恶之地。
魏元忠辞帝之日,言于太后:为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则恐不能相见矣。
太后心实不舍,故作冷颜相对,因问道:卿作此言,却是何意?
魏元忠抬眼之间,见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侍立在侧,便以手指而言道:此二小儿,终为乱国之阶!事发之时,陛下则必思臣,而臣已当不在人世矣。
说罢大拜八拜,起身退出殿外,扬长而去。张易之兄弟大惧,一同下殿拜倒在地,以手叩膺,自掷称冤。太后不理二人,只望魏元忠背影道:元忠去矣!
魏元忠离京南下,太子仆崔贞慎等饯行于郊外,免不得依依离别,饮酒唱诗以和。
张易之诈以柴明为化名,投匦上疏告密,称崔贞慎等人与魏元忠因怀愤谋反。
太后为情郎泄愤,便使人拿八人执命,付左台监察御史马怀素鞫审,并私嘱道:兹事皆实,略问速报以闻即可。
字幕:马怀素,润州丹徒人氏,少时寓居江都,拜名士李善为师。
家贫无烛,采薪燃以读书,遂博览经史,极善属文。举进士后又应制举,登文学优赡科,四迁乃至左台监察御史。既受命升堂未久,武皇已遣使督催四次。
天使催问:反状皎然,何稽留如此?
马怀素不理天使频催,只按司法程序审理,并奏请原告柴明出堂对质。
太后使人回复:我不知柴明见在何处。卿但据其密状,鞫而刑审即可,安用原告?
马怀素由此便知必是冒名告密,借以罗织,于是就以查无实据、纯系捕风捉影上报。
太后览奏大怒道:卿此是欲与通谋,纵卖谋反者邪?
马怀素奏道:臣实不敢纵其谋反者。实是魏元忠以宰相谪官岭南,崔贞慎等以其亲故追送饯行而已,若因此便诬以为谋反,臣实不敢做此欺君之事。昔栾布奏事于彭越人头之下,汉祖不以为罪,况魏元忠之刑未如彭越,而陛下真便欲诛其送行者乎!若果如此,陛下手操生杀之柄,欲加之罪,取决于圣衷可矣。若命臣推鞫,臣敢不以实闻!
太后问道:若依卿之意,欲皆保全其八人,皆都不罪邪?
马怀素道:臣智识愚浅,实不见其罪!
太后长叹一声:公道自在人心,此言之意,朕今知之矣。
崔贞慎等八人由是获免。除马怀素外,不惧张易之兄弟之大臣,又有凤阁舍人宋璟。
字幕: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北魏吏部尚书宋弁七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