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不能违拗贤妻之意,诏命将李重福贬为均州刺史,并令州司派兵防守卫护。
洛州长史薛季昶见武三思依旧在朝,并受重用,私谓张柬之、敬晖道:二凶虽除,产、禄犹在。二公身为宰衡,斩草不去其根,则遇春风时雨终当复生,且蔓延不可复制矣。
二人不以为然道:大事已定,彼犹几上之肉,有何能为?前者所诛已多,今新帝登位,不宜复加杀戮。
朝邑尉刘幽求亦道:二张虽死,武三思等尚在,公等若存妇人之仁,终无葬身之地。若不早图,后悔无及。
二人志得意满,又皆不听。二月十六日,中宗因儿妇亲姻关系,复以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再次入阁拜相。次日又以武攸暨为司徒、封为定王。
上官婉儿为武则天所爱,百官表奏多令参决。中宗不舍,初拜婕妤,后拜昭仪,使专掌诏命,比之武皇太后时益加委信重用。
上官婉儿见武皇太后大树已倒,为另寻靠山,竟与三思私通。又将武三思荐于韦后,得入韦后宫帷,一男二女混成一团。
武三思由此便得韦后宠爱,又可随意出入禁中,中宗复加信用,每与其共议朝政。
这还不算,且使韦后与三思对弈双陆,而自居旁为之点筹;且又以探视亲女为名,屡次微服驾幸武三思府第,身边只带三五个随从而已。
监察御史崔皎密奏:唐命初复,太后尚在,周之旧臣列居朝廷,复辟之心无一日或死。陛下奈何轻易私幸武氏府第,不察隐患?
中宗览奏,不以为然。
崔皎见天子不理,复告之复唐五臣。张柬之亦有所悟,因而切谏道:太后革命之际,宗室诸李诛戮殆尽。今陛下反正,而武氏犹滥官爵,是抱虎而眠也,请损抑之!
中宗又不听。张柬之抚床叹愤道:主上昔封英王,时称勇烈,吾等所以不诛诸武者,欲使主上自诛,以张天子之威耳。今反庸怯如此,奈何!
自武后秉政五十年来,杀戮之多,冤狱之繁,不可胜纪。神龙再革,便屡颁大赦,渐平冤狱。中宗即位当日,便在张柬之等人建议下,诏命大赦天下,为周兴等所枉者咸令清雪,子女配没者皆免,惟张易之党不赦。
三月五日,中宗复特下制命,文明以来破家子孙皆复旧资荫;萧淑妃枭氏及王皇后蟒氏二族皆复旧姓;唯徐敬业、裴炎子孙不赦。
武三思忌恨五臣权重,便与韦后向中宗日夜进谗,谓张柬之及敬晖等恃功专权,将不利于社稷。因即献策,可封敬晖等人为王,罢其政事,明升暗降,外示尊宠功臣,内实夺其权。
中宗李显从其二人所奏,遂于神龙元年五月十六日下诏,以齐公敬晖为平阳王、谯公桓彦范为扶阳王、汉阳公张柬之为汉阳王、南阳公袁恕己为南阳王、博陵公崔玄暐为博陵王,皆罢知政事,赐以金帛鞍马,只令朔望上朝。又恐人心不服,制降诸武官爵:梁王武三思为德静王、定王武攸暨为乐寿王,河内王武懿宗等十二人皆降为公。
然降爵为虚,知政为实。武三思下令复修武皇则天之政,自此大权尽归武氏,距中宗复辟仅四月时间。同月,以豆卢钦望专为右仆射,不预朝政。
自后专拜仆射者,但示尊宠,而非宰相。
武则天晚年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退位迁入上阳宫后,不再梳妆打扮,面容憔悴。一次中宗李显入见,为此大惊。
武皇对儿子泣道:我从房陵把你接回神都,固是要将天下托付。而张柬之等五贼却贪求事功,将我劫掠至此,亦使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李显悲泣不已,跪地拜谢死罪。正因此事,使武三思等人宠用不衰。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则天卒于洛阳上阳宫,年八十二岁。遗制去除帝号,称为则天大圣皇后。
画外音:神龙玄武门之变,虽云废周复唐,终是以母传子,与改朝换代不同。况武则天临终自愿去除帝号,并与夫君高宗李治合葬乾陵,故此终唐之世,李氏历代嗣君对此位武皇太后尊之不衰。执政五十载,称帝十五年,并于死后复为唐朝国母,武则天实可谓天下惟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按下武皇天后驾崩,再说中宗李显治国。
神龙元年冬,西域昭武九姓有使者来京,朝拜大唐上国。据说昭武九姓本为月氏部族,由粟特国分裂而成。月氏人原居祁连山北之昭武城(今甘肃张掖西北),因受匈奴压迫西徙,杂居今中亚之锡尔河之南至阿母河区域。其中康、安、曹、米、何、史、穆、漕、钹汗、乌那曷、伐地十一部落诸国,皆以昭武为姓,故合称“昭武九姓”。
唐初诸国都求内附,以抗大食,高宗分置诸都督府,以国王为都督。其它大小各国或册立为州,由唐朝任命国王为当地州刺史。
安西大都护府成立,四镇、九姓及八都督、十六府州均隶属之。昭武九姓地处中亚,道远阻隔,加以吐蕃、突厥为梗,来朝不依其时。
神龙元年,伊拉克总督哈嘉智遣将入侵九姓国,九姓东奔内附。
庭州都护遣使入奏,说突骑施部可汗乌质勒自遣子遮弩入见,归附天朝以来,一直开疆拓土,至今领地东北与突厥默啜为邻,西南与西域诸胡相接,东南至西州、庭州,以及斛瑟罗旧地,皆归其所有。唐中宗闻奏,只得承认其既成事实,乃诏封乌质勒为怀德郡王。
当时郭元振由凉州都督迁任安西大都护,与乌质勒推诚相处,融洽无间。乌质勒虽然雄心壮志不减,此时已经年老,当年威风已是锐减。
适逢天降大雨雪,郭元振率数骑随从冒雪来访,亲赴乌质勒牙帐与其议事,立于帐前沐雪共语。二人因交谈甚欢,竟忘记天气酷寒。
郭元振立于雪中足不移步,因仗身强气壮,内功精湛,亦未觉天冷时久。谈至傍晚,郭元振策马踏冰返回营寨。
乌质勒拱手道别,送出百余步而回。甫入牙帐,被帐内热气一扑,便不由打个寒噤,登时跌倒,不能起身。原来不觉之间,已被寒气浸入骨髓。
于是油尽灯枯,当夜病卒于帐中。亲兵报予乌质勒长子娑葛,诉说郡王暴崩。娑葛闻说父死,便疑是被郭元振毒害,由是大怒,就此勒兵将攻唐营。
消息传至唐营,副使解琬大惊,便劝主帅:娑葛来意不善,万难抵敌。乌质勒猝死,大帅无以自明,枉死无益,不如趁夜逃去,复遣使再向娑葛说明其父死因,是为上策。
郭元振道:我以诚心待人,何所疑惧?且今深入寇庭,逃将安归?
遂坚卧其营,若无其事。明日素服往吊乌质勒,恰好路遇娑葛引兵前来,于是从容上前相见,并问:惊闻我兄昨夜仙去,前来相吊,贤侄不在家治丧,至此何为?
娑葛不料郭元振竟敢孤身前来,遂疑父死与其无关,顺口答道:侄必知叔父前来吊祭家父,为示恭敬,故前来迎接。
郭元振乃随其进入牙帐,修吊赠祭,痛哭甚哀,并滞留牙帐数十日之久,襄助治理丧事。娑葛感其仁义,不但尽释嫌疑,更遣使进献良马五千,驼二百头,牛羊十余万具。
十二月二十八日,唐中宗下诏,以娑葛为愠鹿州都督,袭封怀德王。
神龙二年春正月,以吏部尚书李峤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侍郎于惟谦同平章事。更下制命:太平、长安、安乐、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并许开府,设置官属。
字幕:太平公主乃高宗之女,武后所生;长宁公主乃中宗之女,韦后所生;安乐公主亦中宗之女,韦后所生;宜城、新都、定安三公主亦中宗之女,非皇后所生。金城公主乃章怀太子之孙,雍王李守礼之女,以将出嫁吐蕃,特置司马。
当时张柬之等五王虽罢政事,然仍居京城,每于朔望之日入朝。武三思等人不自安,必欲尽出之于外。因先奏请将敬晖、桓彦范、袁恕己贬出京师,分别出为滑、洺、豫三州刺史。复将崔玄暐贬为检校益州长史,知都督事,又改任梁州刺史。
张柬之自请返归襄州养病,中宗从其所奏,使为襄州刺史,不知州事,给以全俸。
神龙二年三月,复左迁敬晖为朗州刺史、桓彦范为毫州刺史、袁恕己为郢州刺史、崔玄暐为均州刺史。更以刑部尚书韦巨源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叙入皇后宗族家谱。
因此之故,韦巨源便成皇后心腹重臣。
中宗复位,佛道双举。
神龙二年春,诏命将慧范法师等九名僧人并加封五品官阶,赐爵郡、县公;又将史崇恩等三名道士亦加五品阶,除任国子祭酒、同正等职;佛门居士叶静能加封金紫光禄大夫。
和尚道士齐聚朝堂,位列缙绅,可谓是千古奇观。
更选左、右台及内外五品官二十人,要求识治道、无屈挠者为十道巡察使,委以察吏抚民,荐贤审狱重任,每二年一换,按其功过而升降进退。
十道巡察使中,有易州刺史姜师度、礼部员外郎马怀素、殿中侍御史源乾曜、监察御史卢怀慎、卫尉少卿李杰等一众名士,皆都入选参预其事。
中书令韦安石罢为户部尚书;户部尚书苏瑰升为侍中、西京留守。
安东都护唐休璟,于神龙革命后便被征回朝中,进拜辅国大将军、同中书门下三品,封酒泉郡公,不久又加特进、尚书右仆射。
当时河北之地水灾爆发,唐休璟两次上表朝廷,请求引咎辞职,未被允许。不久改任中书令、京师留守、又加检校吏部尚书,进封宋国公。
神龙二年,唐休璟上书要求致仕退休,中宗因其年过八十,下诏准奏。未料唐休璟只是虚辞以让,其实不愿引退,更为求加官进爵;未料一奏便准,由此弄巧成拙。
又说少府监丞宋之问,当初及弟兖州司仓宋之逊皆坐附会张易之,被贬岭南蛮荒之地。因难耐彼处荒寂,兄弟二人就便逃归东都;宋之问藏在好友张仲之家中,宋之逊匿于光禄卿、驸马都尉王同皎府内。
王同皎身为光复李唐功臣,疾恨武三思及韦后弄权,每与张仲之、祖延庆、周憬等好友言及,辄必切齿痛骂。宋之逊每于帘后廊下闻之,便将此事复告于兄长宋之问。
宋之问笑道:只说我兄弟再无出头之日,未料如今大功从天而降,复又柳暗花明。王同皎,此全是你自寻死路,则休怪某恩将仇报!
于是便写成一书,并将好友张仲之等人姓名罗列其上,遣弟子宋昙及外甥校书郎李悛,另有好友抚州司仓冉祖雍,偷向武三思告发王同皎谋反,欲以此立功自赎。
冉祖雍乃夔州云安人,名士冉实之子,进士及第。向与宋之问及王同皎交好,但官场蹭蹬,不得迁升。此时因受宋之问指使,更为求升官发财,故此自愿随从宋昙自首告密。
武三思见书大怒,因唆使宋昙、李悛、冉祖雍投书铜匦密告:王同皎与张仲之、祖延庆、周憬相互勾结,潜结壮士刺客,欲谋杀德静王武三思,继而勒兵诣阙,欲废皇后。
中宗览其密奏,不由大惊,便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监察御史姚绍之按察,杨再思、李峤、韦巨源参验此案。
李承嘉等既奉圣旨,又有告密书为凭,便即顺藤摸瓜,先密捕张仲之及祖延庆,鞠审其与王同皎通谋造反情状。
张仲之实乃一介文人,未通官场罗织门道,却不否认谋反之罪,只侃侃而谈武三思诸项不法罪状。事连宫帷内幕,至其与当今皇后奸情之事,亦皆抖落出来。
祖延庆向与王同皎交好,并娶宋之问表妹为妻,此时未料反被姻亲所卖,更无别说。
当时李承嘉、姚绍之、杨再思、李峤、韦巨源俱都列坐公堂,及闻张仲之大说宫闱秘事,杨再思、韦巨源急忙将头一低,假作睡着不听;李峤与姚绍之却将惊堂木拍得山响,急命将其反手绑缚,送入监狱。张仲之被推送下堂之时,兀自驻足还顾,畅言不已。
姚绍之怒道:此贼满嘴胡浸,还不与我加力挝之!
狱吏于是抡起大棒便打,击折其臂。
张仲之大呼道:宋之问,背恩忘义之贼!你今负我,死后亦当讼之于天帝!
众审官便依武三思指使,将王同皎等人俱都拿捕到案,定成谋反之罪,呈报天子。未过数日,诏命下达,命将王同皎斩首于都亭驿前,籍没其家;张仲之、祖延庆一同被杀。
周憬并未同时被捕,及闻王同皎被杀,逃入比干庙中,对殿中神像大声言道:比干乃古之忠臣,知吾此心!三思与皇后淫乱,倾危国家,行当枭首都市,只恨不及见耳!
说罢,自刭而死。王同皎谋反大案告破,宋之问因有首告之功,免除阿附张易之前罪;擢升为鸿胪主簿,再迁考功员外郎;后事太平公主,复又阿附安乐公主。宋之逊并与宋昙、李悛、冉祖雍一并除授京官,加封朝散大夫。
由此满朝正直之士,皆都避其数人有若瘟神。(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