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人怨,无可救药。
武则天当不得满朝重臣劾奏,只得诏令法司公议张昌宗之罪。崔玄暐弟崔昪时任司刑少卿,依律拟刑,当处以大辟。
宋璟闻此大喜,复奏当收张昌宗下狱。
太后辩道:昌宗已自奏闻,不谓谋反。
宋璟对曰:昌宗为飞书檄文所逼,穷而自陈,势非得已。且谋反大逆,无容首免!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杨再思恐其忤旨获罪,遽宣敕令出。未料宋璟昂然道:圣主在此,不烦宰相擅宣敕命!
满朝君臣文武见此,无不失惊。武则天先是怒发如狂,脸色瞬息数变,最后终于恢复如常,竟破颜笑道:我闻陈子昂有诗曰《登幽州台》,说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然其只可吟唱此句,却不能为之。若以此言委以卿身,倒觉甚是妥当,甚是贴切也!
众臣闻听此言,又复都松一口气,便知宋璟终得活命,实属不易。
太后既然已让步,干脆大方到底,准可宋璟之奏,遣张昌宗亲诣御使台受审。
宋璟由此扬眉吐气,至于庭堂,未及落座,便命带张昌宗上堂,立而按审。
庭事未毕,忽闻堂前有人高声喝道:圣皇陛下制旨下!
抬头看时,正是后宫大内中使赍旨来至。宋璟只得止审接旨,原来武皇太后抢先一步,宣布特敕赦免张昌宗诸项各罪。
宋璟未料皇帝竟会使用特赦之权,不由摇头叹道:悔不效当年来俊臣,先击碎此小子脑壳,徒负此恨悠悠!
只得眼睁睁看着张昌宗屁滚尿流,跟在中使身后逃出御史大堂。退堂以罢,太后乃使张昌宗往宋璟府上道谢,宋璟拒而不见。
来日武皇太后设朝,宋璟上奏,说朝中耿直御史太少,以至佞臣横行无忌,需增能吏。武则天既保住情郎性命,自是当即称善,便命众卿向宰相举荐贤才,以充任御史。
左台中丞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臣等共荐一人,乃是北齐名臣阳休之玄孙,现任詹事司直阳峤,为人耿介,可为御史。
杨再思插言道:阳峤其才足可胜任,却不乐博射之术,如其奈何?
桓彦范冷笑道:公是为官择人,岂必待其所欲!其所不乐赌博,尤须与之,以长难进之风,抑躁媚求之路也。
杨再思无语,于是附议,乃请擢阳峤为右台侍御史。
来年春正月,壬午朔,武皇太后病笃,制命大赦天下,改元神龙。为祈福延寿,又命凡自文明以来得罪下狱或流放边地者,除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之外,咸赦除之。
只因太后疾甚,麟台监张易之、春官侍郎张昌宗居中用事,众臣皆不得见天子之面,由是深以为忧,恐生易牙幽毙齐桓公之乱。
由是宰相张柬之、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聚议,共谋诛除二张。
张柬之密召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私谓:将军自云今日之富贵,是谁所致也?
李多祚知其言外之意,流泣答道:乃高宗大帝也。
张柬之:既是如此,其时至矣。今大帝之子尽没,只余太子及相王两个,又皆为张氏二竖所危,将军不思报大帝之德乎?
李多祚再拜说道:苟利国家之事,惟听相公处分,末将不敢顾身,以及妻子!
言罢,复指天地设誓。张柬之大喜,遂与其定谋。
张柬之嘱罢李多祚,复请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入内,凝视其双目问道:君颇记当日江中之言乎?今日之事,非轻授也。
原来张柬之当年便与荆府长史杨元琰相厚,曾同舟渡江南下,船至中流,语及太后革命以周代唐之事,杨元琰便慨然有匡复之志。及张柬之为相,遂引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
杨元琰见问,亦割指出血为誓道:当年之事,无一日或忘。恩相若有用某之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柬之甚是嘉慰,遂说以谫除二张之计;又授桓彦范、敬晖及右散骑侍郎李湛兵符,使皆为左、右羽林将军,委以禁兵之权。
张易之兄弟闻说,大增疑惧。张柬之更以武攸宜为右羽林大将军,二张乃安。
其后未久,姚崇自灵武出差回来,还至神都。
张柬之、桓彦范见到姚崇大喜,相顾而笑道:此公既回,大事济矣!
遂以其谋告之,宋元之自是双手赞成,更无异议。
桓彦范还至家中,以所谋之事诉于其母,流涕说道:儿将此身许国,只恐其事不成,累及母亲,便为不孝之子耳。
桓母慨然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儿先国后家可也。
桓彦范由此拜别母亲,出府邀上敬晖,夤夜前往北门,谒见太子李显,密陈宰相张柬之所定计策。太子问其详细,欣然许之。
神龙元年,正月癸卯日。
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发动,与左威卫将军薛思行联手,帅左右羽林兵五百人至玄武门;复遣李多祚、李湛及内直郎、驸马都尉王同皎,皆率本部亲兵诣北门迎接太子。
然而至此关键时刻,太子李显复想起母亲生平严酷,反生犹疑,不肯出宫。
王同皎泣奏道:先帝以神器付予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同愤,二十三年矣!今天幸北门南牙同心协力,共诛凶竖,以复李氏社稷。愿殿下前至玄武门,以副众望。
太子答道:凶竖诚当夷灭,然上体不安,得无惊怛!诸公更为后图。
李湛急得头顶冒火,口鼻生烟,遂以言相激:诸将相不顾家族以徇社稷,殿下奈何欲纳之鼎镬!若欲罢休,请殿下自出止之!
太子闻听此言,无语可答,心下暗自盘算:其实太后已当众应允,必传位于我,大局已定,无可更改。你等如此迫不及待,亦不过借杀二张为名,欲建拥立之功。若说本无不可,只是惊忧母亲,使其弥留之际不安,却陷我于不孝之地也。
王同皎见太子无语以对,以为默许,遂不敢怠慢,上前扶抱太子上马,引领众军来至玄武门,与张柬之等会合,斩关抢入内宫。
武皇太后此时正在迎仙宫卧床养病,半昏半醒之际,张柬之等早已冲入宫内,立斩张易之、张昌宗于廊庑之下,并不费半分气力。
复进至太后所寝长生殿,先环绕侍卫于殿外,然后引众臣入卧拜倒。太后从榻上惊起,开口便即问道:作乱者乃是谁邪?
张柬之跪于榻前,叩头奏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诛之,恐有漏泄,故不敢以闻。称兵宫禁,罪当万死!
太后不理张柬之,见太子躲在众臣背后,便喝斥道:我道何人如此大胆,带头作乱者,果然乃汝邪?二张小子既诛,你可速还东宫!
太子在积威之下不敢还口,起身便走。
桓彦范一把扯住,复对武皇则天说道:大事未决,太子安得便归!昔天皇高宗以爱子托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亦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今奉太子明诛贼臣。愿陛下就于此时复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臣等方敢告退!
太后闻言不语,忽抬眼看到李义府之子李湛立在人丛之中,对其说道:汝亦随太子诛杀张易之将军邪?我于汝父子不薄,乃有今日之报耶!
李湛惭愧无地,怯嚅不能答对。
太后又谓崔玄暐道:今日在场众人,皆因他人举荐提拔以得进身,惟卿乃是朕所亲自擢拔,亦在此反我之列邪?
崔玄暐答道:陛下大恩,不敢一时或忘。臣因此为国除贼,以报陛下大德。
武则天挨个质问已毕,早知多说无益,于是复卧于榻,回身向里,不理太子与众臣。
张柬之引众退出,命禁军守卫宫门如前,随即下令,尽收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等,皆命拖出宫外斩之,与张易之、张昌宗共同枭首于天津南岸。
与此同日,袁恕己亦从相王李旦统率南牙兵马整军而待,以备非常;闻说玄武门事发,便收韦承庆、房融及司礼卿崔神庆等,将所有二张同党系狱。
甲辰日,武皇太后制命太子监国,宣布大赦天下。以袁恕己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分遣十使赍持玺书,宣慰诸州。
次日乙巳,正式传位于太子李显,复为中宗皇帝。
再次日丙午,唐中宗即位,宣布大赦天下,惟张易之同党不予原宥。此前凡为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所冤枉获罪者,咸令澄清昭雪,子女配没流放者,并皆免之。
相王李旦加封安国相王,拜为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宗室诸王此先凡被流配籍没者,皆许复属宗室原籍,生者量叙官爵,死者予以追封赠谥。
丁未日,太后徙居上阳宫,中宗率百官拜诣,上太后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
由此李唐光复,武周国祚延续十五年后终灭,天下复归安定。
神龙元年正月庚戌日,唐中宗李显升殿,封赏神龙革命功臣:以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为内史,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皆为纳言,并赐爵郡公。李多祚赐爵辽阳郡王,王同皎为琅邪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大将军、赵国公。
其余诸臣,官赏有差。
既赏功臣,复册立妃韦氏为皇后,追赠皇后父韦玄贞为上洛王,后母崔氏为妃。
当初中宗为庐陵王时,在房州与韦后共同幽闭十四年之久,备尝艰危,情爱甚笃。朝廷每颁赐饮食,韦氏恐其有毒,辄必先尝。
中宗尝与韦后私下设誓:他日若幸复见天日,当惟卿所欲,不相限制。
此番中宗再度称帝,又册立韦氏为皇后,韦后果然不忘丈夫当年所许誓言,更效婆母武则天行状,立即开始干预朝政。
中宗每临朝时,皇后必施帷幔坐于殿上,预闻政事,如同当年“二圣”故事。桓彦范见此上表亟谏,天子及皇后俱都不听。
韦后生有一子二女,子为邵王李重润,久视二年被武皇太后逼令自杀;女为长宁、安乐二公主。安乐公主生于迁徙途中,中宗特别爱之,先嫁予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武崇训中道而死,再嫁武承嗣之子武延秀。因骄纵不法远超二张,以至朝野内外,人人皆都切齿。
除嫡子李重润之外,中宗另有庶子李重福,被封为谯王,并娶张易之外甥女为王妃。
韦后因爱子被张易之兄弟谄害而死,故对谯王极厌恶,因进谗于中宗道:重润之死,重福为之也。焉可使其居于宫中,让我与此杀子仇人朝夕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