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时的她,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并未有过入局的念头。
是他答错了,是他的错。他当时不该回“好”,让江挽误以为他不愿陪她回星回村。
“我师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江洵走上前,在秋千上坐下。
他明白沈亦行在纠结什么,他自己也常常反思。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即便要付出牺牲自己的代价,也在所不辞。
“师父的死并非毫无意义,而是让各方势力加速行动的引子。否则,我们如今也不会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干着这些掉脑袋的事儿。”
万鸽齐飞,是真相的道出,亦是反抗的媒触。
“她推着我们所有人往前走,逼着我们不得不加快脚程、做出抉择,她让我们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她也知道只要她在前方挺立,我们便绝无退缩之念。”
江洵说着,脚下轻轻一蹬,秋千顺势高高荡起。“可细细想来,她虽将所有人都纳入棋局之中,可却唯独把你排除在外。”
江挽想要沈亦行一尘不染,想要他始终干干净净,与她毫无瓜葛。
在江洵看来,这并非是推开,而是一种偏爱。因为偏爱,所以才要将其藏得更深,放得更远。
那么,即便有朝一日,她的身份被人识破,她的筹谋遭人唾弃,沈亦行也能安然无恙。
“你亦是如此。”
秋千上的江洵,将目光投向沈亦行,继续说道:“你对所有人的关系,都是经过权衡利弊后所做出的考量,包括我,也不过是因为师父的缘故,你才会多看我一眼,多帮我一把。”
“可你对师父,却是无底线、无原则,更无半分算计。”
“我本不信这世间会有毫无保留的爱,以及那不计得失的付出。可在你们二人身上,我却真切地看到了。”
“所以,我师父肯定不是因为你的回答,才动了......以身入局的念头。她必定,必定是在反复推演之后,发现那依旧是个无解的死局时,才会释然地现身于摘星岭。”
不知是秋千的摆动带起了微风,还是微风轻轻推动着秋千,当风擦过沈亦行身侧时,牵起他无名指上那根细细的红线。
傅钺所坐之处,稍稍侧身便能看到院中的二人。但自始至终,他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并未探头张望。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蹲在房间门口,偷听江洵和沈亦行对话的人了。江洵是人格独立且心性自由的成年人,他与谁交谈,和谁交心,都不是他能随意干涉的。
他只是会失落,会清醒着难过。
他的偏执砌起密不透风的高墙,每块砖石都镌刻着不安与占有。
而他的爱,却在这高墙上开凿出一扇,让江洵能随时离开的窗。
他在留与放的天平两端苦苦摇摆,始终难以寻得一个完美的平衡。
他深陷矛盾的泥沼,他害怕江洵会如飞鸟一般,在某个毫无征兆的瞬间振翅高飞,徒留他在这空荡荡的围墙内,被孤独与惶恐吞噬。
所以,他祈祷江洵最好哪儿都不要去,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可当他看到江洵同宋书岚等人谈笑风生时,他承认那一幕让他觉得异常刺眼,甚至觉得那些人十分碍事。
可江洵,不是本该如此吗。
他应跃出那扇通透明亮的窗,去做不羁的风,奔赴无垠的苍穹。
他早就,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师弟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傅钺拿着沈峥渡写好的信封,准备启程去一元宗。临行前,他推开江洵卧房的门。
桌上的油灯已然燃尽,想必是彻夜未熄。傅钺在床边缓缓坐下,看着即便在睡梦中都眉头紧皱的江洵,不禁叹了口气。
“你希望我如何呢?”他轻声呢喃着,那原本想为江洵拂去一缕碎发的手,最终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
话音刚落,隐约听到江洵嘴里在嘟囔着什么,他赶忙凑近,恍惚间,仿佛听到身下之人在喊“师兄”二字。
师兄......
傅钺愣住,久久未能回神。
那人温热的呼吸有节奏地洒在耳畔,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究竟是这近距离的呼吸让他耳朵泛起红晕,还是那久违的呢喃让心脏猛地一阵颤动。
待傅钺关门离去后,江洵才睁开眼睛,他坐起身来,透过窗户,望着傅钺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的目光,好似常常追逐着那人的背影,从他的十六岁,一直到如今的二十五岁。于江洵而言,也是自己的十四岁到二十三岁。
江洵深深叹了口气,暗骂一句:“怂货。”
只是不知这话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傅越。
一元宗并不位于上京,而是在文元城。从爻县赶过去,少说也得耗费两日的时间。
待傅钺赶到时,已有一元宗的弟子在城门口等候。他们其实并未真的见过傅钺,但估算着时间,料想也该是这个时候到了。
放眼望去,唯有眼前这人的模样与他们想象中的颇为相符。其中一位弟子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礼貌问道:“敢问,您可是傅公子?”
“正是。”
“在下乃一元宗的伍健,公子请随我们这边走。”
傅钺翻身下马,默默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带路。身后的小弟子十分自觉的接过傅越递来的马绳,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傅钺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周边的环境。
空气中,有糖炒栗子的甜香扑鼻而来;身侧,卖糖人的老翁将琥珀色的糖浆浇成展翅仙鹤;隔壁茶肆里,碧螺春的清苦茶香悠悠飘散。
伍健一边走,一边笑着找话题与傅钺攀谈。先是询问上京的近况,接着关心沈峥渡的身体状况,而后又问傅钺来的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情,最后还问傅钺是否用过晚膳。
全程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询问,傅钺只是偶尔简单应一声。几番交谈下来,伍健见讨不到太多回应,也便不再自讨没趣,自觉地闭上了嘴。
越往前走,遇到的少年人便愈发多了起来,打眼望去,大多都穿着一元宗的弟子服。有的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则停下脚步,同他身旁的伍健行弟子之礼。
傅钺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从自己身旁走过时,不禁有些感慨。
在人生这条永不停歇的岁月中,永远会有少年踏着风华奔向晚霞,永远会有新裁的春衫沾满柳絮。
也永远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暮云烧透的街角,恍然听懂年少时,那曾被自己忽视的闹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