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犹立在那里不动,许久方指着两边柱子上贴的对联念道:“爱民犹子;执法如山。好对子啊,可惜这对子如今却不对了”
“有何不对”李赞回回身面对乾隆,冷笑道,“这位先生,我读给你听:爱民犹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其为山乎先生,解得如何”
乾隆又苦又气又怒,轻轻颔首道:“对对极了”。李赞回做个揖问道:“今日先生一语,如醍醐灌顶,只是受先生恩德,还没有请教先生台甫”乾隆拱拱手道:“不敢枉称恩德不才是满人,名长春,表字永君。”这时堂外观审的老百姓中不知谁起头叫了声:“好汉子”后面跟着狂呼起来。夹杂在人群中的冰儿觉得很荣耀,乾隆只是不易觉察地苦笑了一下。这时,庄翟氏过来,向乾隆等人浅浅一笑,对李赞回道:“李秀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上回在太白楼保护我的长四爷啊。”
“原来是长四爷久仰久仰”李赞回不由惊喜地笑了,“上次我还怪得贵没好好谢谢四爷,今儿个我就一并谢了”说着就要下跪,乾隆忙笑着扶住他:“免了免了这怎么话儿说的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不要跪我。其实老赵和我是一起的,要说谢,倒该我先谢你才是。”李赞回奇怪地看看赵明海又看看乾隆,暗暗诧异,赵明海已公布了自己的孝廉身份,却对“长四爷”如此收敛恭敬,屏息执礼,这长四爷恐怕来头不小。他说道:“话不是这么说,长四爷侠名,我已久仰了。”乾隆客气一阵,又把身边的人介绍给李赞回认识,末了道:“我是个满人,其实圣上一向都说满汉一家,天下臣子也是满汉参半,满汉同宗华夏,除了一条长城隔出个关内关外,又有何不同呢”
“也对,也不对。”李赞回却是不大有心机的人,笑道,“我当长四爷是朋友,有话就直说了,若有不恰当的,还要望长四爷见谅其他不讲,就天下臣子满汉参半就有问题。如今天下,巡抚尚且满汉各半,总督却汉人一个也无。汉人进仕,要考功名;满人进仕,既可以凭科举,也可以凭祖荫,也可以凭椒房。比如我们这位那中丞,荫了个二等轻车都尉,又碰上个堂妹当了贵妃。他不学无术,整天只知醇酒妇人,照样是封疆大吏,汉人攀到这一步何其之难所以我对仕途,已经心冷了。”
“是吗”乾隆对这番话很不满意,但心中不快,他的脸上是不露出来的。其他几个侍卫的神色就不怡了,青红不定,旗下公子哥儿的习气,若不是乾隆站在那儿,怕是他们的拳头都要挥上去了。
李赞回再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乾隆等人不大高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正在这尴尬之时,乾隆身后突然传来嫩嫩脆脆的一声“长四爷”,大家回头一看,竟是岳紫兰。岳紫兰手拎小竹篮,脸微微有点羞红,对乾隆深深蹲了一福:“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长四爷刚才您在堂上我都看见了,我心里好佩服您呢”
乾隆见到岳紫兰,所有的不高兴都丢到爪洼岛去了,喜道:“紫岳姑娘说笑了你爹放出来了吗”
“爹出来了,苦于不知道恩人住处,不然可要亲自来磕头呢。”
“想不到长四爷做了这许多好事”李赞回和陈得贵赞道,“您真是义士”冰儿看看陌生的岳紫兰又看看父亲,酸溜溜笑道:“想不到还有许多好事”乾隆先是矜持地听着,及至冰儿的话不由有些尴尬,责备地瞟了女儿一眼:“少胡说冰儿,叫岳姐姐。”
“小姐别叫。我一个下贱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当得起”岳紫兰急忙阻拦。倒是这阻拦让冰儿有了好感,便大大方方叫了声“岳姐姐”。乾隆笑道:“我说当得起就当得起”岳紫兰不好意思地一抬头,正与乾隆的目光一对,见乾隆正不错目地盯着自己,脸便呼地红透了,下意识地抹抹鬓角又掸掸衣襟,不抬眼,也可以感觉到乾隆热辣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一般,浑身都躁热起来,好容易开口道:“长四爷,天不早了,我也该。”乾隆不等她告辞,抢先道:“是啊,真不早了。索性大家一起去吃点东西,我做东”李赞回、陈得贵都极声推辞,乾隆也不硬留,岳紫兰也道:“我一个女儿家”
“有什么,我女儿也去。”
“我不去”冰儿抢先道。
乾隆又瞪了冰儿一眼,岳紫兰得了空,更要推辞:“本来该我们请长四爷才对,可爹爹刚出来,家里一时拿不出钱,怎么反要叨扰长四爷请客使不得”
乾隆还劝,岳紫兰却执意不肯,乾隆只得道:“那我送送岳姑娘。”
“不用”
这回乾隆可不由她推辞:“我在家也气闷,正寻思要吃点好的。姑娘家不是在白果巷么,听说那边有扬州城里最著名的聚合馆,是淮扬菜的代表。你也不愿给我指指路么”
这下岳紫兰没了辞谢的话。乾隆又对几个侍卫道:“既然小姐说要回家,你们就护送她回家吧,不要跟我了。”
赵明海等人当然明白乾隆的意思,当然也不敢真就离开,都从后面悄悄地、远远地跟着保护。
乾隆和岳紫兰一路谈得甚是投机。岳紫兰本就对乾隆颇有好感,这时,心里慢慢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顶得心窝里面毛毛的、痒痒的,听乾隆说话,觉得脑子里昏昏乎乎的,似乎是过年守岁多喝了二两老酒的滋味儿。眼看到了聚合馆,乾隆又提出要她一起进餐,岳紫兰犹豫了一下竟答应了。
此时正当晚饭时间,扬州偌大一个府城,达官贵人和有钱商贾自是不少,两层高的聚合馆,居然没有空桌。乾隆和岳紫兰上上下下兜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店小二无奈地说:“对不住客官,小店实在没空桌子了,您改日来,我们一定给留最上好的席面”乾隆好容易有个与岳紫兰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舍得放弃。岳紫兰是第一次到这么众目睽睽的地方来,羞得脖子根都红了,轻声道:“长四爷的心意我领了,这地方,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惯”“这有什么你要到北京去,我们满族的大姑娘们还不是满街乱跑”
“那是你们满人”正说着,乾隆突见临窗一张三人小桌上只坐了一个人,便对岳紫兰说:“瞧,工夫不负有心人。虽然要与人拼桌,总比站着等好。我们就将就着去坐坐吧。”可店小二却拦道:“爷,姑娘,小店真没座了。那位客官向来是一人包一张桌子。您去挤,怕是不大好呢。”
乾隆奇道:“你这店古怪别家都是忙着迎客进门,你倒是把客往外赶的我又不是出不起饭钱岳姑娘,我们过去,看会天塌了还是怎么的”岳紫兰抿嘴一笑:“想不到长四爷却是这么任性的。”
到那张桌前,乾隆冲那人一拱手:“这位仁兄,借个地方可好”那人抬起头,白白胖胖一张脸,留着一丝不乱的大胡子,他肿眼皮一抬,道:“我又没霸着这桌子,你们坐便是。”乾隆道了谢,却听身后岳紫兰轻轻地一声惊呼,忙回头看,岳紫兰又忙着摇头:“没事儿。四爷坐吧。”
乾隆坐下,小二过来,敬畏地看了那人一眼,又问乾隆:“客官外地来吧用点什么这是小店的菜谱,客官随便点。”乾隆瞟了瞟对桌那人,接过菜谱是厚厚的一叠,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清炖鸡、黄焖鸡、麻酥鸡、口蘑鸡、溜渗鸡、片火鸡、火夹鸡、海参鸡、芥辣鸡、白片鸡、手撕鸡、蒸风鸡、酱汁鸡、酱扒鸡、滑鸡片、鸡尾扇、炸鸡脯、冬菜鸡、鸡翅尖、炒野鸡、糟醪鸡、拆炖鸡、滑鸡片、宫爆鸡、三宝鸡、蜜炙鸡、烩鸡丝、杏酪鸡、叫化鸡、酥油鸡、高汤鸡、醋焖鸡、红烧鸡、鱼翅鸡、香菜鸡、汤蟹鸡、拌鸡舌、炒鸡内、什锦鸡、五仁鸡、香膏鸡、揲烂鸡、挂炉鸡、白蒸鸡、松熏鸡”光用鸡做的菜就写了五六页。乾隆乍舌笑道:“光用一个鸡就做出这些手段来我看着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各处的风味都全了,怕是宫里大宴的满汉全席也没这般花头只是我要吃正宗的淮扬风味,又是什么呢”
对面那人又一抬肿眼皮,裂了裂嘴算是在笑,道:“所以古人要骑鹤下扬州。扬州是酒色财气食俱全的地方。只是少一干正经人罢了,来的都是想成仙的。”
乾隆大笑道:“这位先生风趣。敢问您贵姓、台甫”
“免贵姓徐。”那人道,“行六。贱字不敢辱先生您视听。”
“徐六爷。”乾隆拱手道,又把菜谱递给那人,“您想必是这里的老食客了。烦劳,给我们点几个招牌菜,最好是淮扬风味的。”
那徐六爷头也不抬接过菜谱,要了笔,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谱上勾了五个圈,把笔一掷,菜谱给小二,自己又夹菜品着。乾隆见此人又风趣又古怪,心里好奇,趁菜还没上,没话找话瞎扯:“看样子徐六爷是老扬州了。风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
徐六爷吃了一口海参,嚼了半天才道:“你是京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