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气,一时就没说出承旨的话来,只是胸脯起伏着喘气。乾隆这时倒是看出了皇后的不满,却连一言抚慰都没有,只是一言不发等着皇后回话。
冰儿顿时觉得心里压抑起来,头一次感觉那拉氏这个皇后做得没意思。她想说点什么,又怕自己分位不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终于听见皇后低声道:“遵旨。”
乾隆挑眉道:“什么”
皇后的泪忍在眼眶里硬是没有流下来,大声道:“臣妾谨遵圣旨。”
乾隆冷峻的脸上,唇角略挑了挑,笑意一现而逝,转头对冰儿道:“跟你皇额娘跪安吧。先和朕到养心殿去取些东西,还有几件事跟你交代。”
冰儿忙深深蹲了一安。到了养心殿,乾隆也只是叫人取了几件器玩给冰儿,又道:“你宫里有什么自己喜欢的、想带走的,叫人先收拾起来,出嫁前一天一体送到公主府去铺陈。”顿了顿又道:“你额娘的地宫已经造好,礼部选了冬天时为你额娘的梓宫安置地宫宝床。朕在一日,长春宫里,只致祭她,你这番在长春宫行礼,她在天之灵必然安慰。”冰儿想到母亲,忍不住又落泪,乾隆道:“不许哭你别招我”
冰儿用袖子吸去眼角边的泪水,强笑道:“以后,我再不让皇阿玛和皇额娘操心了”
乾隆听这句说得稚拙,倒是忍不住一笑:“你懂了就好。”
这时,太监捧来宫妃们的绿头牌。乾隆看都不看,道:“今晚请皇后到东耳房。”太监忙接了旨意去了。乾隆目光沉沉,盯着冰儿发了会儿呆,笑道:“不仅是你的父母,也是天下的父母。”
冰儿懵懂未解,乾隆也不愿意解释,挥手让她跪安了。
二月初八当天,正下着绵绵细雨,早春的雨还带着三分寒意,却不似雪般冷冽。英祥已换了吉服,海龙冠,上面是新制的镂花金底的红宝石顶子,所镶六颗东珠的光泽,即使雨中昏昧,也显得宝色流转。身上是簇簇新的石青吉服褂,平金的补子离得远,并不能看清花色,只觉得灼灼得耀眼。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转出来,看着儿子,满心的欢喜,轻轻为他掸了掸肩头那里一点灰尘都没有,只有一片柔腻的丝光。
时辰已近了,焦灼间,突然看见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萨郡王忙正容等候着,小太监过来轻轻在掌心一拍,侍立到一旁不言声。萨郡王心里不由紧张,轻声问道:“请问两位小公公,人什么时辰到”
两个小太监礼貌地微微一笑,其中一个轻声道:“快了,前导的护卫们半刻钟就能到了。”回身站着,一点不再出声。萨郡王忙命令鼓乐起,乐声宛转悠扬,英祥却突然有点恍惚,只觉得眼前的雨帘让黄昏的天色显得暗淡了许多,虽然前面是灯火辉煌,后面亦是灯火辉煌,自己却仿佛站在阑珊处,落寞萧瑟,不知其期。
茫然间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迎候的人群似乎稍稍有了点动静,远远瞧着似乎灯火从远处逶迤而来,虽然没有人说话,呼吸声却明显浊重了许多。萨郡王暗暗握着儿子的手,英祥也觉得腔子里那颗“怦怦”乱跳的东西越发活跃起来,似乎都有点透不上气的感觉。之后一会儿,内务府总管、内管领着蟒袍补服,骑马前行,后面跟着一队参领和护军,再后面是长长的仪仗队伍,英祥只看见旗、罗、伞、扇金碧辉煌,迎风猎猎而来,中和韶乐传来,可和他心跳的节奏完全对不上。终于见二柄纯紫配金穗的华盖,护着一顶镀金铜顶、大红织金十六抬大轿,彩灯辉映,上面饰的金珠璀璨得直逼人眼。
轿子先过王府门口的火盆,接着萨郡王把一把桃木小弓递给英祥,英祥拈起桃木钝头的羽箭,向轿门底连射三箭都依着满族风俗。护军早在府内关防过,此时排在门外,只随侍的太监和宫女护着轿子进了正门,门内全部铺设大红毡子,公主金顶轿后,是王室陪送夫人的大红轿,又是内务府大臣夫人的大红轿,又是陪送的十位管领命妇的绿呢轿,最后是捧着镀金的椅、盆、盂等的太监。
前来送公主出嫁的,都是“全科人”亦即夫妇和睦、子女俱全、身体康健的王室夫人和命妇。进了内门,便是萨郡王福晋前来迎候,几个送嫁的夫人命妇也就下了轿,笑吟吟向萨王福晋道了喜。进到公主府正寝门口,两个陪送的命妇将轿帘打开,两个王室夫人轻轻把冰儿搀了出来,其中一人接过冰儿手中的苹果,另一人将一个红绸子扎口、内装五谷的宝瓶递在冰儿手中,口中唱着满族的吉祥小曲儿,扶着冰儿跨过门槛,门槛上放着一个镶宝的皮革马鞍,都是吉祥的寓意。冰儿眼前蒙着红绸,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圈圈光晕,脚下不得不倍加小心。有人轻声道:“新郎官到了。”冰儿心里一跳,耳边仿佛也听不见那些窃窃的笑声和低语,只听见脚步橐橐而来。
脚步刻意走得很稳,满屋弥漫着苏合香味,但她还是仿佛闻见英祥身上惯常熏的沉水的渺渺香气,香气渐近,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正有些着恼,却被交到另一只手中,隔着吉服长长的熏貂袖子,她的手心突然一烫,指尖正在他的手心,有点湿滑,是他掌心微微的汗水。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扣住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冰凉,宛如象牙雕就,一样轻轻地战栗。他忍不住瞥了瞥新娘的盖头,那里一片艳红,而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仿佛她的目光就穿透着厚厚的绸缎,飘飘忽忽在他脸上一绕,这感觉如此真切,英祥简直想说些什么,耳边却是一个命妇的笑语:“新娘子新郎官别愣着了。坐床吧”
英祥知道差点失仪,忙低了头跟着引导向前走,小心地握着冰儿的手,掌心微微用力,引领着自己的新娘来到床前。
两人盘坐在床沿,都低着头愣愣的。一个王室夫人从身后命妇手中接过一根扎着大红绸子的秤杆递给英祥。英祥接过秤杆,看着那大红绸的盖头,又有点恍惚,自围场之后,再未见面,几个月来魂萦梦绕,日日晚上都梦见冰儿的身影,白天无事,便是设想两人重逢的情境,设计了若干,却没料到,真到眼前,自己如此怯懦。
一旁有人轻轻推了推英祥的肩膀,英祥回头一看,一位夫人正含笑看着自己,轻声道:“这会儿还害什么羞啊不想见见新娘子”英祥哑然失笑,秤杆轻轻挑起红绸盖头的一角,手上略加力一挑,红绸翩然飞起,落到自己脸上,房里众人忍不住都“扑哧”笑了。
英祥有些慌乱地伸手扯开脸上的红绸,只觉得耳根发烫,抬眼时看到一双含笑凝睇的眼睛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她是如此严妆,额际金约辉煌,耳边东珠璀璨,熏貂帽檐,上面排着五只金翟口衔珠翠,熠耀夺目,几乎识不出来唯有那双眼睛,不带这些金翠的俗艳,不带寻常女子的赧然,沉静如水,定定地就那么瞧着自己。
一位王室夫人笑道:“莫说新郎官要看傻了,我们见公主容貌,也是惊诧呢,莫不是天上仙女儿托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