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恍若未闻,手里擦拭那个插绿萼梅的定瓶如爱惜珍宝一般。突然,手里一滑,瓶身一仄,几朵开得正好的浅绿色梅花从枝头拂落下来,蓝秋水眉头微微一皱,突然把整把的梅花枝尽数从瓶中拔了出来,扔在一旁的簸箕里,用力过猛,那个定瓶亦滴溜溜从架子上滚落在地,刹那跌得粉碎,里面的水在她暗绿色的裙边溅开一滩。
玉妞上前惋惜道:“呀这瓶子虽然是仿的,但也是官窑里难得出的精品呢就这么碎了”她说完,着意瞧瞧蓝秋水的神色,却见她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歪着脖子,拎着裙角,半晌才问:“你来干什么”
玉妞咽了口吐沫,陪了些笑道:“奉公主的命令,赏姨娘一些东西。”
蓝秋水冷笑道:“要我跪接么”
“这理应是要的吧”她的话还没说完,蓝秋水一提裙子,跪倒在地上的瓶碴和水渍中,朗声道:“谢恩”
玉妞倒被她吓了一跳,原想好好羞辱她一番的,此时竟不知怎么既说不出、也做不出了。摸索了一会儿,才从袖中把那个已经捏得有些汗湿的纸包递了过去:“喏,就是这个。”
蓝秋水没有打开纸包,只是看着外面包得扎实的鹅黄纸,淡淡问道:“这个怎么用”
玉妞道:“公主主子说,万一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直接温水调服即可。正好是一个人的分量,最不难受的剂量。”她突觉背上一阵冷汗,心里小鹿乱撞般跳得厉害,该传的话传完了,嚅嗫地又唤了声:“姨娘”蓝秋水理都没有理,从地上站起来,到里面的卧室,玉妞看着她打开镜奁的抽屉,把那个鹅黄纸包放了进去,出来仍是云淡风轻的声音:“我晓得了。”
玉妞欲待再说什么,感觉已经没有什么话适合她这位份了,曲曲膝盖逃也似的离开了浅晖院,到得公主府,尚且心“怦怦”直催得耳膜发胀。
晚间,英祥在妾室房中休息,蓝秋水的异常沉默让他越发心怀愧疚,牙床之上格外卖力,他感觉到蓝秋水的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背上的肌肉中,虽则疼痛,反倒有一种赎罪的快意,因而一声不吭,任由她这般反常。雨消云散,英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几道锐利的痛楚,手指上染了点淡淡的血迹,他苦笑着自己下床取手巾擦了擦手,见蓝秋水不似往日的殷勤体贴,只顾着自己裹着被子仰头望着床顶。他过去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你有心事”
蓝秋水这才探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一下,淡淡摇头:“没有。”
英祥宽慰她道:“你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蓝秋水半晌才文不对题地回应道:“你心里,更喜欢我,还是公主”
英祥愣了一愣,从小到大,他都极少撒谎,虽然明知答案会让眼前人不快,还是犹疑着说:“自从见到你,我心里就很舍不得,这样玉洁冰清、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吃那么多苦,上苍未免太不公平。如今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蓝秋水果然神色一滞,俄而才微微笑道:“那你喜欢她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英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然而心思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后,大雨后遍地的丁香花,在青砖石漫地的寺庙后院,形成一片艳丽繁华的生死道场。伊人临风伫立,萧然而孤独,衬着那个下午的雨后清芬的丁香气息,缥缈在记忆里长久不散,成为永恒的美丽。虽然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在法源寺,不过为了祭奠她深爱过的义兄,与自己全然无关,可是自己心底深处对她一见钟情的爱恋,刻骨铭心般化作对她身心一切的占有和征服欲望。因而才有了这样的相爱相伤,那种令人切齿的妒忌,用“不专”报复她时的快意,又何尝不是源自内里最深厚的感情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竟然是一语成谶么
又一双手臂缠在自己的胸膛上,眼前不是那个爱到生恨的人,却是自己也同样关心、怜惜、想去负责的女子。英祥有对她道不出的抱愧。“我们俩,生不能日日同衾,死亦不能日日同穴。”她流着泪,含着笑,带着最绝望的苦楚拥抱着他,“所以,有得一日是一日吧。”
因为她说的是实情,所以英祥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抚着她的肌肤,吻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说“你放心”。
“英祥”她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第一次如此切切地呼唤他的名字,低沉地震荡着他的耳膜,带着泪水的咸涩感,“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有多深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紧紧揽着他,似乎要揉进怀里,舍不得放手,心里却道:情深不寿,大概是我们前世消不去、报不完、偿不尽的业障吧
日子还能有多久,蓝秋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纷繁变化,她也不知道。她只在窝在小小一方院落里,看着檐头廊下冰雪消融,那海棠枝头渐渐鼓胀起叶芽,那芭蕉枯处重抽绿蜡,那每日不变的朝晖夕阴渐渐带出了暖意。春天来了,来得那么迟,她越发眷恋这春光,屡屡伸出手想留住流水般的时间,可是指缝间漏下只不过是点点阳光的光痕,再没有其他。
英祥来这里也越发少了,蓝秋水不过问男人的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每一次她念及他,想到他极有可能在隔墙的公主府中,那个女人那个尊贵而冷酷的人的身边,心里的爱意慢慢酿成不满与不平,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她付出那么多,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身心,然而得到那么少,连与公主府那个人平分都做不到。而今不知道自己尚能留在人间多久,镜奁里那个鹅黄纸包如卡在咽间的刺,每一次普通的吞咽都会惹得剧烈的疼痛而那个人,终将得到一切,露出成功者的笑。
“为我准备烛纸香供,再备个火盆,扫净天井。”她淡淡吩咐着。
伺候她的人面无表情,也不来多问,只管照着便做,不打折扣,让蓝秋水心头的孤寂更增了三四分。见一切备好了,她遣开周围的嬷嬷和侍女,她们也都乐得躲闲,避得远远的自顾自钻沙去了。蓝秋水这才自己点燃香烛,先对着东南方祭奠了自己的父母,又对着西北方祷祝:“干娘,你死得冤可惜只怕你的家人,亦不知你早已不在人世,也无人再为你供上一碗水饭、三支香烛,让你在那个地方吃饱穿暖。我今日祭你,也是兔死狐悲,哪一日我也去了,大约与你一样,再无人记得,三魂渺渺,不过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难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