脓疮,其他倒也慢慢好了。班房黑狱里这些差役,心狠如虎狼,毒辣如蛇蝎,但作弄的法子却颇有讲究,不叫人死时,不过是皮肉吃苦,而且令人想着就吓得打颤,却也不伤性命。
真正苦的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因着英祥的伤,又是买药花钱,又是无法出去挣钱,全靠在家坐吃山空,多出的二两银子不多久便不剩什么了,冰儿端详着当票上满当的日期渐渐逼近,却丝毫没有赎当的可能性,心里就不由作酸。英祥见她肚子越来越大,却还要背人掩泪的样子,心痛难耐,虽然行走还有些不利落,仍然挣扎着出去找活计。但因为包彭寿从中弄鬼,散布谣言到处说英祥他非但教书不行,且品性不端,都抓到号子里受了官刑。小小县城就麻雀大的地方,消息传播得极快,那些请得起先生的人家谁肯再请他日常只能偶尔靠给别人写写书信,赚得的钱连两张嘴都填不满。英祥那一身铮铮傲骨也就渐渐消磨,开始想着其他法子来养家糊口。
他们所住的院子里都是些穷苦的下民,英祥一日又恹恹地回来,那些在院子里喝酒猜拳的人便带着三分笑话,也带着三分指点的意思道:“博先生,你那身灰蓬蓬的长衫还是早些脱掉妥当这年头,靠几本书出头,除非是考秀才举人,否则,就是给人写状纸、做先生,也没有人瞧得上你还不如早像我们似的,一身短打,走到哪里吃那里,苦是苦些,老婆孩子都不饿肚子,小日子过得一样的写意”
又有人笑道:“要么,就别舍不得你那俊俏堂客,要么,就别舍不得你这个识字人的面子。你看你又不会一门手艺,除了卖劳力,到哪里讨生活”
英祥听到言语里有些辱及妻子的意思,脸不由一挂,但见人家照吃照喝,全无一点在意,心里不由又馁了,苦笑道:“脱掉长衫容易,可就是脱掉长衫,又有哪里可以讨生活的”
有一人见他语气倒还恳切,也知道他们一家自从来到兰溪,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老婆估计冬天就要临盆,到时候别连买红糖、小米、鸡蛋的钱都没有于是指点道:“小后生,这里河道多,南来北往运粮食、运蚕丝的船只也多。找个码头口,不拘是拉纤还是脚夫,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是养个家不成问题。只看你吃不吃得起这个苦头”
英祥略怔了一会儿,寻思自己也是练过武的人,力气又不小,虽然这些力役下贱了些,但是凭本事吃干净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守着一身长衫苦撑着体面况且自己的体面,早在下理藩院被赐死的时候就被剥了个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英祥就换了一身短打跟着人到河道边找活计。若说挣得多,还是拉纤,他站在河岸边,看纤夫们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裈,胸口勒着纤绳,腰躬得浑似一只大虾,拖着不远处一条大船朝浅水靠岸的湾头行进。这时正是夏初水流最急最大的时候,一阵浪头过来,二十几个纤夫便有些稳不住了,若是脱了纤,船要翻不说,还可能伤到拉纤的人,于是撑船的大呼“稳住”,纤夫则叫“避开”即避开水筋,两两互相吼叫、埋怨、怒骂,好容易过了水头,船只平稳下来,英祥见那些纤夫们晒得黝黑的肩膀上已经被勒出一道紫红的印子,却相对咧嘴一笑,仿佛刚刚的怨怼已经烟消云散一般。他咽了咽唾沫,自思这样带着技术性的活儿自己纵有蛮力也干不来,且如此半裸着身子,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扭头往码头望去。
码头上也很热闹,脚夫们提着扁担涌在一艘刚刚准备卸货的漕船上争揽生意。英祥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活儿虽然也低贱,但是难度却小些,因而鼓足勇气到脚行预租了一根扁担,也去码头上凑热闹。
他的个子在一群南方人里显得高而壮实,又不像其他人那样乱哄哄挤在前面争抢,便觉着醒目。漕船上是回空带的北货,船主指着英祥道:“你那个个子高的就是你,前面来”
英祥大喜过望,排开其他人,踩上颤巍巍的跳板到了船上,挺得笔直的脊梁略弓了弓。船主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眼生啊新来的”
英祥笑道:“可不是。谢谢爷赏饭。”
船主笑道:“挺会说话。”叫里头的伙计拎了装得足足的两个麻袋出来,说道:“送到那边我们的大车那里,二十个大子儿。仔细些,里头有些贵的,要是出了毛病,按道理你是要赔的。”英祥道:“省得”用扁担上左右打秋千的两个钩子钩住了麻袋,他动作笨拙,忙活了半天,惹得那些没有揽到生意的一阵讪笑。英祥试了试肩,虽有点重,还扛得起,晃晃悠悠起了身。没成想过跳板时身子就稳不住了,那带着弹性的木头跳板,被压得重了,越发上下起伏得厉害。上船时空身,倒还不觉得,这会子肩膀上压了担子,他的身子便也在跳板上前后晃悠,脚里踩不稳,几乎要往河里跌。
船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埋怨道:“你血祖宗的人掉下去是小,我这里的货物可比你这把骨头值钱小心点行不行吃不了这碗饭早点滚蛋”
英祥忍着心里的气,听着船主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指责上了岸,若是以前,早掼了挑子拔脚离开了,可今天想着二十个铜板,他咬咬牙忍了下来,看看前头大车似乎离得不太远,心里一阵喜悦,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一直赶超了好几个脚夫。
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噗嗤”笑话他,估计着是自己这根扁担左右打晃的缘故,走了只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就觉得右肩上火辣辣的磨得、压得吃不消了,只好停下步子,搁下挑子喘两口气,蹲下身子重新套进左肩上。没想到这挑担子的人途中原本是不宜歇息的,一歇就会泄了气,一泄气,再提劲就极难。果然,不过一百多斤的挑子,换到左肩竟扛不起来,试了几试都觉得脚里打颤,胸口憋闷得喘息不了。后头的人一个个紧着向前赶,超过他时冲他“呵呵”地笑。英祥看他们速度虽然不是绝顶的快,但是脚步轻捷,动作稳健,呼吸声与步伐相应,换肩时步子不用停,只在背后把扁担怎么地一转,自然就换过去了。就是这样子脚里不停,一鼓作气,很快都到了目的地。
英祥咬咬牙,狠命一起身,谁料这天早上喝的是稀粥,肚子里这会子早没存货了,猛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可巧最快的脚夫已经打回头了,拎着扁担轻飘飘地走过来,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摔着。那脚夫好心问道:“小后生,没闪着吧”
英祥摇摇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感觉眼前雾蒙蒙的感觉减轻了些。那脚夫笑道:“看来你是个生手。加把劲儿吧,快了。”英祥苦笑了一下,狠命挑起担子,脚底里虚浮打晃,跟灌了铅似的,肩头上不消多会儿就又疼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地方,人跟虚脱似的,卸下麻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