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是苦点,横竖能办完了事;这次给我派一项难差。亦是知道我是新来的,在杭州没有根基,也怪我,平素师房同年那里,没有好好打点,无人说话,临时抱佛脚,做事都不灵”
英祥听他发牢骚有没完没了的架势,趁着间隙打断问道:“什么样的难差呢”
邵则正便把在杭州郊外设计供皇帝打尖的地方这件事说了,摇摇头道:“我这里要钱没钱,上回巡抚富大人那里,话里话外还叮嘱我要把上一任的亏空一起接手过去。可是万岁爷南巡打尖站的地方,岂是等闲能敷衍的莫说把整个家产赔进去不算,万一皇上一皱眉,我这前程也就不要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英祥知道这特殊时期,邵则正被穿了小鞋。不过一合计,大家也不过欺着他是新来的,倒也不是真与谁有过节,因而劝道:“虽然烦难,但迎驾的事情一荣俱荣,大家也不会看着东翁你一个人吃挂落。决不至于赔进家产这回事的”
邵则正道:“区区十数天,可怎么做才好呢我一个风尘俗吏,平素天天和算盘、板子、案牍打交道的,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你素来清雅,又有想法,你给我想想办法吧”
英祥凝了凝神,乾隆南巡至杭州,他心里怦然跳动了几回,既是紧张,也有不甘,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孺慕之思当年御前学习,乾隆一点点指点自己处理事情、识人用人、通达政务、了解军机,有时还代为拟旨,真如半子看待。说不得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皇帝也该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不知他头发白了没有眼角唇边长皱纹了没有那能开十力弓的胳膊还是那样力量十足么那英察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么
想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邵则正带着紧张而显得尖锐的声音:“怎么,你看这事是不是太难”英祥转过神儿来笑道:“法子自然有,东翁如肯信及我,这还不失是一个好法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了,邵则正问:“既然是好法子,我当然信及你,只是”
英祥一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邵则正眨眨眼睛,半天才道:“当今是见惯大富贵的人,这样可行么”英祥道:“正是见惯大富贵,才喜欢我说的这样洗眼。一味的肥甘油腻、一味的花红柳绿、一味的铺金设锦,东翁以为,皇上看得不腻么”
邵则正咬咬牙道:“好吧,就照你的办这样倒花不了几文就算”见机地把话噎住了。英祥却懂他的意思:横竖是要倒霉,这样倒霉少一样亏空破家,倒也不亏了。英祥笑着摇摇手中的扇子,御前两年,圆明园里转过几遭,不说摸透了乾隆的性子,他的品位却是通晓的:要么一味奢华,耀目夺声,穷工极巧,自能吸引皇帝视线;要么干脆沉稳质朴,洗却烟火俗气,哪怕实则也是人为夺了天然的正色,也一样能招欢喜。
御舟顺着运河到了杭州。连日坐船,其实也不舒服,北方人尤其不喜欢这种脚不落地的感觉。过了郊区,果然如总督巡抚的意思,中午打个尖,容皇帝、太后、皇后和嫔妃们歇歇脚,也趁午后打个中觉。
总督苏昌、巡抚富勒浑带着治下的官员,在矶口迎了御舟,俯伏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乾隆见面前铺得长长的红毡,皱了皱眉道:“这么靡费做什么若是朕南巡,弄得劳民伤财,可要唯你们是问”
苏昌脑袋一低,赔笑道:“奴才岂敢劳民伤财,都是官署里自己的孝敬。前头打尖儿,怕主子嫌素净呢”
“素净好。”乾隆淡淡说了一句,坐进御辇里。后面太监拉起帏帐,伺候宫眷们上轿。
早上的日头也很晒人,御辇里放着冰块,还是有些溽热,乾隆在外面,袍服一向是一丝不苟的,虽则里头也是兼丝葛布的薄袍子,到底外头还有一层石青妆纱的褂子,只能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闭着眼睛想着这几日加急驿递来的折子。外头随侍的官员们,平素起居八座,不知有多威风,今儿乖乖跟在一串轿子后头甩开双腿走路,还得大帽子、大罩衫穿得一丝不苟,各个脸色通红,汗湿重衣。
乾隆在御辇中,突然感觉渐渐清凉,先以为是自己静心有效,后又觉得不对,那种舒适的感觉愈加浓厚,而耳边偶尔传来的嘶嘶蝉鸣,又有进入山野林间的感觉。他不由伸手挑开一些窗帘,向外张望。
道路两旁,俱种高槐,平民之极的树种,但细叶森森,浓荫蔽空,还残留在树间的几串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轿夫走在绿阴匝地的青石板路面上,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而乾隆,望着这些爽目的清新绿色,亦觉得眼目清凉,背上汗水为之一收。
及进了馆地,并不是很大,原是当地富户在郊外的别院,为县令征用而来暂做行宫。绿树层层,后面掩着无数素馨、茉莉、西番莲等香花,隔开三五尺摆一盆,那香味就淡淡的,又缕缕不绝。进了仪门,四处都搭着天棚,棚子用芦席,上面铺着松针,内外植卉,也多用大小松柏,其后杂置茉莉等香花,满目令人舒适的绿色,鼻端只觉芳香,不见群花张扬。地上数度喷洒了密密的水珠,屋面棚上亦复如是,极润泽,又能抵消一部分骄阳的炎威。
乾隆不由赞一声好,在仪门落轿,吩咐道:“朕和浙江诸员先去正厅,太后、皇后和嫔妃们的凤辇仪仗一律从角门先进内间休息。”
正厅里亦觉毫无烟火气:地方不大,窗纸皆是淡淡的灰黄旧色,窗棂是简单的冰裂纹镂花,窗帘门帘均用绿色和黄色的虾须竹丝编制而成,桌椅是乌油发亮的木头,靠背软和处都是棕丝绷成,引枕靠垫是半旧的蔺草,蓝缎镶边,以玫瑰、茉莉的干花杂以杨花缝制,比棉絮更觉凉软而有清香。乾隆举目四望,中堂一幅用的是董其昌的雪景山水,两边都是赵孟頫的字,不光风雅,而且自然地却暑。厅中没有摆置冰块的盆子,但其实之前已经用冰块凉过,冰水拖过地,清阴阴的舒服。
乾隆笑道:“这字画哪里来的都是西贝货”转头见总督巡抚有点不自在地陪着笑,又道:“不过这趟差,办得真好舒服极了”
苏昌赶紧笑道:“主子爷觉得适意,就是奴才们的心意到了”
“嗯”乾隆笑着点点头,“这不光是实不实心办差的问题各处接驾,也没有敢含混的但是杭州的这处打尖的地方,做得用心且有古意,沉静舒适,爽洁清凉,不是等闲俗吏可为。有些渴了,可有已经备好的茶水”
“有,有”苏昌赶紧先应着,趁乾隆不注意,丢了个眼色给邵则正。邵则正是胸有成竹的,挥一挥手,后面侍奉的人便把备好的饮料送了上来:一种是西瓜汁,滤清后略加薄荷水;一种是龙井,沏好后在井水里放得温凉适口;还有一种是茉莉、松子和竹叶泡的凉茶,淡绿色的清香宜人。茶饮俱用仿汝窑的冰裂开片的天青瓷,古意盎然。
乾隆进了茗饮,溽暑更消,吩咐太后那里也一例供应,然后叫传膳。
席面摆上来也不觉奢侈:皇帝食前方丈原是定制,但是方丈与食,未必吃得舒服。何况一路行来,各地方供应的俱是上方玉食,虽则珍贵,但肥甘用久了,终觉肚腹难受。这次摆上席来,先是青、白、红、黄、黑等八味小菜,仔细一看,原来是拌青芹、冰碗百合、糟鳜鱼、白斩鸡、笋片拌木耳、咸蛋黄炸酥肉、乌鱼蛋、蜜汁方腿。都是解暑的凉菜,看着就有食欲;等正式碗盘上来,又是醋溜鱼、火腿黄芽、玉带羹、糊涂鸭、龙井虾仁、蟹粉豆腐等,也多是清爽而不费的佳肴。就着碧粳米,乾隆吃得很香,食毕还命人把几味好菜分赏皇后嫔妃。最后笑问道:“苏昌日理万机,必然管不到这里,这次的差是谁办的”
苏昌见乾隆一派融融神色,虽不是自己得彩头,但胜过自己被赞,忙回话道:“禀主子,是杭州的首县,名字叫邵则正。”
“嗯。叫进来。”
苏昌忙向外一使眼色,邵则正在外间,虽然阴凉,还是一身燥热,紧张不安,闻听皇帝要见自己,更是紧张的头顶上汗都出来了,赶紧整一整衣冠,抹一把额头,进到里间甩下马蹄袖行了大礼,口里自报职名:“臣余杭知县邵则正,恭请皇上圣安”说话声音都抖了起来。
乾隆随和一笑,道:“你的差使办得好,朕不光安,而且舒适。你是进士出身哪一年的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