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直逃避去想,所以对南巡中所见之人、所历之事一概模糊;何况就算是五年前见过区区一面,那时一个十岁的稚童,今日还能留存多深的印象可他那眉眼、那神情、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绝不可能只是五年前一瞥而过就能深藏在心的。
乾隆回到养心殿,摒去众人之后,终于回头问马国用:“你看今日武英殿那个少年中书”
话虽说的是半截,马国用哪有不懂他心思的可是皇帝心中某处是个禁区,从不许人触碰,他再通圣意,也不敢乱触雷池,也只好话说半截,糊弄糊弄:“是奴才也瞧着有些眼熟,果然是好俊秀的小倌。”乾隆横了他一眼,气哼哼不说话,马国用亦不敢搭腔。乾隆一个人呆呆地怔了半晌,才说:“你着人去打听打听,他的家境、生平、科名等等,都要。完事后回来报朕。”
奕霄才刚刚舒了一口气,第二天下午内廷又传来消息,乾隆竟要亲自召见他。
奕霄心一下子被拎到嗓子眼,求助地望着纪昀说:“大人,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皇上要拿我问罪”
纪昀也不大明白乾隆为何巴巴地召见一个才八品的内阁中书,但见这个半大孩子紧张万分的样子,只好出语安慰:“若是要拿你问罪,何必圣躬召见直接发落到部里责成处罚便是你放宽心,说不定是好事。面见皇上应对时,落落大方便是。”
奕霄忐忑地点点头,跟着内廷的太监到养心殿。随侍他的那名太监姓高,奕霄带些刻意地巴结他:“高公公,我心里头紧张,你可知皇上为什么事召见我”那太监眼睛一翻,轻蔑地笑道:“博大人,你不知道皇上最恨内言出、外言入么你向我打探,我回报你消息,你我是都不想活了么”
奕霄给他说得脸都红了,讪讪然不再言语。到了养心门口,马国用居然迎候在外,对那太监道:“高云从,皇上说人一来你就送他进去。小心些伺候。”
高云从一下子换了副面孔,谄笑道:“奴才知道,总管只管放心”
乾隆此刻正在三希堂欣赏法帖,高云从把奕霄带到那间窄窄的屋子前,在帘子外头回禀了,得到里头“嗯”的一声,便帮着把缂丝帘子揭开,奕霄低着头进门,犹豫了一下,拍下马蹄袖,不娴熟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隆手中拿着一卷字帖,眼睛却一直看着这个少年,莫名地有一种淡淡的舒心和亲爱,见他终于行完礼,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等候自己的问话,便抬起下巴指指地上的跪垫:“这里软和些,小孩子家不要贪凉,将来膝盖骨会疼。”
这样亲切如父辈般的嘱咐,让奕霄心头突然一热,喉头都有些哽咽,想着五年前在杭州的行宫,乾隆在召见“神童”的最后,一把把自己抱起来放在膝上,自己当时紧张,只觉得身后托着自己背脊的那条臂膀坚实而有力,自己却没有敢像躲在爹爹怀里一般把全身的重量靠上去此刻,这种亲切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奕霄低头应了声“是”,膝行几步,跪在柔软的羊毛跪垫上。
他感觉乾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自己。自己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只敢看着条炕上垂下来的那浅棕色兼丝葛布的四开襟袍子襟摆、腰际垂下来的明黄带子及各色荷包。俄而那衣襟动了动,上头人淡淡发话:“你今年是十五岁”
“是。”
“祖籍直隶,但在浙江落地,杭州长大”
奕霄怔了一下,仍是恭恭敬敬答道:“是。”乾隆却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父亲是州县里的幕僚,名叫博英祥”他说出这个名字,明显地顿了顿,目视着奕霄,觉得自己咽头梗阻,有一种既酸且苦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
奕霄不料乾隆竟把自己的家事打听得如此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关心他这个小小八品中书的家人,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失仪,要紧答道:“是。家父从小谆谆教导臣,为臣子者,当为君、为国,尽心竭力报效。”
乾隆并不要听他的套话,只依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母亲身体好么”
奕霄不敢怠慢,只好一一作答:“家里就是母亲和妹妹,还有一个义姊。我原本排行第二,不过哥哥很小就夭折了。母亲,在我离开的时候身子骨硬朗。”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提到母亲竟有些想念,语速也降了下来,偷偷抬眼瞥了乾隆一下。乾隆的眼神异常温柔,似在看他,又不像,定定地半天才道:“真不容易啊你写信,叫他们到京城来吧。”
奕霄不由抬起头,问:“皇上他们”说了一半,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亦是失仪,抬头直视亦是失仪,不遵圣命亦是失仪,一下子急得脑袋上出汗,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条炕上那浅棕色的衣襟垂了下来,少顷见一双青缎的鞋子踏在紫檀雕花的脚踏上,脚步声“橐橐”而至,在奕霄的面前停了下来。一方手绢递在奕霄的脸前,手绢是香色,锁着狗牙边,一角是细金丝绣的一条小小金龙,上面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味。奕霄不敢去接,却见那方手绢又往自己脸前递了递,皇帝的声音异常柔和:“这里狭窄,朕这个年纪又不敢用太多冰块取凉,你都热得一头汗了。拿着擦一擦吧。”
奕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接过手绢,象征性地在额头上按了按,然后也不知是该把手帕还上去,还是放在哪里,尴尬地举着。乾隆笑了笑,说:“赏你了。拿着吧。”又提高了嗓音对外头道:“高云从,赐茶。”
高云从很快就进来,诧异地瞟了奕霄一眼,先为乾隆换了茶,接着又把一盏茶放在奕霄身边,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家书阖家归京
于敏中得到内廷偷偷传来的消息,心头不由有些乱:这样一个毫无凭恃的少年举子,怎么会突然得到皇帝的垂问关怀且得知后来两人交谈中,奕霄这个毛头小子,竟然语涉山东自己弟弟的案子,毫不知道避忌,偏生乾隆这个素来重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竟然笑一笑就作罢了这眼药一下,原本不过革职查问了事,别惹得皇帝彻查,送掉了国泰和于易简的小命
不过他能在精明的乾隆眼皮子下面做到如今的位置,最不可缺的品质就是“戒急用忍”,于敏中并不急着向奕霄发难,只是调动自己的能耐,先护住了国泰和于易简两人。虽则钱沣会同刘墉、和珅上奏确定了两个人确实有亏空钱粮和勒逼下属的罪过,乾隆勃然大怒,发旨训斥两人“欺君罔上,实属卑鄙”但与当年处置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时相比,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轻飘飘几句:“朕办理庶务,不为己甚,唯在鉴定平衡,情罪悉视人自取。”叫吏部会同刑部再次调查。这个时间差,便给了两个大蠹可乘之机。
再说英祥和冰儿在杭州接到奕霄的家信,与以往不同,这次信中叫他们全家搬去京城,并说是乾隆的圣谕。自经历了乾隆南巡之后,两人对见驾已经没有先时的害怕了,但仍然不免诧异,英祥问冰儿道:“去不去”
冰儿长叹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一家子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怪舍不得的”